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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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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问题是,他们没有恋爱。金嫣知道的,他们还没有。恋爱永远不能等同于一般的事,它有它的仪式。要么一句话,要么一个动作,也可以两样一起上,一起来。只有某一个行为把某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点破”之后,那才能算是恋爱。
  金嫣把能做的都做了,大开大阖,大大方方。但是,在“仪式”这一个问题上,金嫣体现出了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我爱你”这三个字她坚决不说。她一定要让泰来说出来。在这个问题上金嫣是不可能妥协的。泰来不说,她就等。金嫣有这个耐心。金嫣太在意泰来的这三个字了,她一定要得到。她有权利得到。她配得上。只有得到这三个字,她的恋爱才有意义。
  泰来却始终都没有给金嫣这三个字。这也是金嫣意料之中的事了。在这个问题上金嫣其实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她希望早一点得到这三个字,另外一方面,她又希望泰来的表白来得迟一些。泰来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恋爱。一个男人有没有恋过爱,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生孩子,这些问题金嫣一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尤其是对待前一个女友的态度。泰来刚刚从死去活来的恋爱当中败下阵来,一掉头,立即再把这三个字送给金嫣,金嫣反而会寒心的。金嫣才不急呢。爱情的表白是上好的汤,要熬。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泰来什么都没有对金嫣表白。金嫣有耐心,但有耐心并不意味着金嫣不等待。时间久了,金嫣毕竟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无论金嫣做什么,怎么做,泰来的那一头就是纹丝不动。陪金嫣吃饭,可以,陪金嫣下班,可以,陪金嫣聊天,可以。但是,一到了“关键”的时候,泰来就缄默了。坚决不接金嫣的招。
  泰来的缄默是吓人的。回过头来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认识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泰来的那一头连一点表达的意思也没有。泰来不是欲言又止,也不是吞吞吐吐,他所拥有的仅仅是“关键”时刻的无动于衷。泰来在“关键”时候的缄默几乎摧毁了金嫣的自信心——他也许不爱自己吧。“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就是不要,可以吧?可以的。
  金嫣有点力不从心了。她感到了累。可事已至此,金嫣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最累人的已经不是泰来的缄默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她是高调出击的,现在,他们正在“恋爱”,她金嫣有什么理由不高调呢?没有。金嫣时刻必须做出春暖花开的样子,这就有点吃不消了。
  金嫣不点破,泰来也不点破。金嫣有耐心,泰来更有耐心。金嫣以为自己一直可以等下去的,这一次却错了。她所等待的不是泰来,是时间,时间本身。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比金嫣的耐心永远多一个“明天”。明天深不见底,它遥遥无期。金嫣终于意识到了,她等不下去了。她被自己的耐心击垮了。泰来更为坚韧、更为持久的耐心让她彻底崩溃了。泰来的耐心太可怕了。他简直就不是人。金嫣只有一个心思,好好地哭一回。好在金嫣知道自己的德行,哭起来晾天动地。为此,她专门请了半天的假,去了卡乐门。那是一家卡拉OK厅。金嫣在卡乐门卡拉OK的包间里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然后,全力以赴地痛哭了一回。
  哭归哭,金嫣在私下里还是做起了准备。她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母亲,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怎么好”。她知道母亲会说什么,无非是让她早一点回去。金嫣也就顺水推舟,说,再看看吧。这个“再看看”是大有深意的,它暗含了一个决心:金嫣决定和姓徐的把事情挑明了,行,金嫣就留在南京,不行,金嫣立马就打道回府。
  最后翻牌的依然不是泰来,是金嫣。这一天晚上是张宗琪、季婷婷、泰来和金嫣一组,由服务员小唐带领着。一起“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就在住宅楼的底下,金嫣站住了。金嫣走到张宗琪的一侧,把泰来的另一只手从张宗琪的掌心里拔出来,说:“张老板,你们先上楼吧,我们再溜达一会儿。”张宗琪笑笑,拉过小唐的手,上楼去了。金嫣拽了拽泰来的上衣下摆,站在了道路的旁边。听着同事们都上楼了,金嫣没有拐弯子,直截了当了。金嫣说:“泰来,我想和你谈谈。”这句话的架势非常大,泰来的表情当即就凝重了起来。他不知道他的表情会不会被金嫣看见,他没有把握。他把头低了下去。凭直觉,泰来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一点什么。
  但无论发生什么,泰来打定了主意,不说话。金嫣明明是打算在这个晚上和泰来把事情挑破了的,看见泰来的这一副姿态,生气了。金嫣在这个晚上特别地倔强,你不说,好,你不说我也不说,就这么耗下去,看你能耗到什么时候。大不了耗到天亮,姑奶奶我陪着你。
  然而,这一次金嫣又错了。她的耐心怎么也比不过徐泰来。也就是十来分钟,金嫣撑不住了,她火暴的脾气上来了。金嫣全力控制住自己,一只手扶在了泰来的肩膀上。金嫣说:
  “泰来,店里头都是盲人,所有的盲人都看出来了,都知道了,你看不出来?你就什么也不知道?”
  泰来咳嗽了一声,用脚尖在地上划拉。
  “看起来你是逼着我开口了。”金嫣的声音说变就变,都带上哭腔了,“——泰来!我可是个女人哪。”
  金嫣说:“泰来,你就是不说,是不是?”
  金嫣说:“泰来,你就是要逼着我说,是不是?”
  金嫣说:“泰来,你到底说不说?”
  泰来的脚在动,嘴唇在动,舌头却不动。
  金嫣的两只手一起扶住了泰来的肩膀,光火了。她火冒三丈。压抑已久的郁闷和愤怒终于冲上了金嫣的天灵盖。金嫣大声说:“你说不说?!”
  “……我说。”泰来哆嗦了一下,脱口说,“我说。”他“望着”金嫣,憋了半天,到底开口了:
  “我配不上你。”
  泰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是心碎。似乎也哭了。他知道的,他配不上人家。怕金嫣没听清楚,泰来诚心诚意地重复了一遍,“金嫣,我实在是配不上你。”
  原来是这样。天啦,老天爷啊,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场景金嫣都设想过一万遍了,什么都想到了,偏偏就没有想到这个。“我配不上你”,“我实在是配不上你”,天下的恋爱有千千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开头么?没有。没有了。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爱原来是这样的,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金嫣收回自己的胳膊,定定地,“望着”泰来。她的肩膀颤抖起来。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还能说什么?让她说什么好啊?金嫣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脑子里全空了。此时此刻,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金嫣“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金嫣的哭声飞扬在深夜。夜很深了,很静了。金嫣的哭喊突如其来。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居民小区啊。张宗琪很快就带领着金大姐和高唯下楼来了。他们想把金嫣拉回去,金嫣死活不依。张宗琪没有办法,只能拉下脸来:“金嫣,我们是租来的房子,你这样,小区会有意见的。”金嫣哪里还听得进去,她才不管呢。她就是要哭。这个时候不好好地哭,还等什么。
  金大姐已经睡了一觉,懵里懵懂地被张老板喊起来。一醒来就听到了金嫣泼妇般的嚎叫。她是不可能知情的。但是,既然金嫣都哭成这个样子了,原因只能有一个,徐泰来欺负人家了。女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站在女人的这一边。金大姐就拿出了大姐的派头,劈头盖脸就问了徐泰来一个严峻的问题:“徐泰来,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们金嫣?!”徐泰来很委屈,他怎么也想不通,金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徐泰来被张宗琪拉走了。金大姐一把搂住金嫣,说:“好了,我们不哭了。”金嫣哽咽了一声,抬起头,差一点岔过气去。金嫣说:“金大姐,你先回去,你让我再哭五分钟。”这话奇怪了。什么样的伤心会持续“五分钟”呢?借助路灯的灯光,金大姐仔细研究了一番金嫣的表情,金嫣的表情和她的嚎哭完全不相匹配。金大姐的心里当即就有数了,看起来徐泰来十有八九是被她冤枉了。冤枉了也就冤枉了吧,下次吃肉的时候给他多添两块就是了。既然徐泰来是被冤枉的,那金嫣肯定就没事。金大姐柔和起来,说:“听话,跟我上楼去。你不睡,人家可要睡呢。”金嫣把金大姐推开了,说:“不行啊大姐,不哭不行啊。”
  金大姐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世道真是变了,年轻人说话她都听不懂了。什么叫“不哭不行啊”!
  “我爱你”这句话最终还是金嫣说出来的。是在泰来的怀里说的。泰来自卑,对爱情有恐惧,对感情的表达就更加恐惧。但泰来对金嫣的珍惜金嫣还是感受到了。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紧张得只知道喘气,每一个手指头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来的怀里,情意绵绵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个字说出口了。他不说就不说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来了,在爱情面前,泰来是一个农夫,怯弱,笨拙,木讷,死心眼。这些都是毛病。可是,这些毛病一旦变成爱情的特征,不一般了。金嫣决意要做农夫怀里的一条蛇。当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条小小的、七拐八弯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爱永远都要长着牙齿的。想着想着,金嫣就笑了,无声地笑了。
  “泰来,我好不好?”
  “好。”
  “你爱不爱?”
  “爱。”
  “你在睡觉之前想我么?”
  “想。”
  “你能不能一辈子对我好?”
  “能。”
  金嫣就咬了他一口。不是咬着玩的,是真咬。她咬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泰来发出很疼痛的声音,金嫣才松口了。
  “你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嫁给你这样的人?”
  “知道。”
  “你也咬我吧。”
  “我不咬。”
  “咬吧。”
  “我不咬。”
  “为什么不咬?”
  “我不想让你疼。”
  这个回答让金嫣感动。被感动的金嫣又一次咬住了泰来的脖子。他们的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泰来就已是遍体鳞伤。
  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从泰来的怀抱当中挣脱开来,一把把泰来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问了泰来一个无比重要的大问题:
  “泰来,我可漂亮了。我可是个大美女,你知道么?”
  “知道。”
  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说:
  “你摸摸,好看么?”
  “好看。”
  “你再摸摸,好看么?”
  “好看。”
  “怎么一个好看法?”
  徐泰来为难了。他的盲是先天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
  “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第十章王大夫
  
  王大夫一个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没有带小孔一起回去,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王大夫也没有多问,下了钟只是和沙复明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说起家,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想亲近的意思有,想疏远的意思也有,关键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照理说,回到南京了,王大夫应当经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没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尽一分责任罢了。就一般的情形来看,王大夫正处在热恋当中,热恋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许多事情在外面终究不那么方便。王大夫还是不愿意。他宁愿他的父母亲都在远方,是一分牵挂,是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父母都不说话,家里头似乎有人。出什么事了吧?阴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后悔没在回家的路上先给弟弟打个电话。再怎么说,弟弟是个健全的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有弟弟在,家里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样了。好在王大夫还算沉着,先和母亲打了招呼,再和父亲打了招呼,一只手摸着沙发,另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他在第一时间就把弟弟的手机号码拨出去了。
  “这是大哥吧?”一个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假装着吃了一惊,笑起来,说:“家里头有客人嘛。怎么称呼?”
  王大夫的手机却在口袋里说话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称呼告诉你也没意思。还是问问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机老是关机。”
  手机在十分机械地重复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客厅里很安静,手机的声音反而显得响亮了。王大夫很尴尬,干脆把口袋里的手机掐了,心里的恐惧却放大了,不可遏止。
  “妈,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不客气。倒了。”
  “那么——请喝茶。”
  “不客气。我们一直在喝。我们是来拿钱的。”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了一下,果然是遇上麻烦了,果然是碰上人物了。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明火执仗抢到家里来,不至于吧。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能不能告诉我,谁欠了你们的钱?”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不再恐惧了。
  “请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裆里的。”
  “什么意思?”
  “裆嘛,就是裤裆的裆。我们不是裤裆里的。我们是麻将裆里的。我们是规矩人。”
  王大夫不吭声了,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掰完了左手掰右手,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个关节只有一响,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声音来了。
  “欠钱还钱,理所应当。”王大夫说,“可我爸不欠你们的钱,我妈不欠你们的钱,我也不欠你们的钱。”
  “裆里的规矩就不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了。我们有他的欠条。欠条上有电话,有地址。我们只认欠条,不认人。我们是规矩人。”
  这已经是这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说自己是规矩人了。听着听着,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发毛。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揪紧了——“规矩人”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一点都不落底。
  “我们没钱。”王大夫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有我们也不会给你。”
  “这不可能。”
  “你想怎么样吧?”王大夫说。
  “我们不怎么样。”好听的声音说,“我们只管要钱,实在要不到就拉倒。别的事有别的人去做。这是我们的规矩。我们是规矩人。”
  这句话阴森了。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每个字都长着毛。
  “他欠你们多少钱?”
  “两万五。”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来拿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王大夫突然大声地喊道。这一声是雄伟的,也是色厉内荏的。
  “不是王法,”好听的声音更喜爱四两拨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们懂得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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