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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芒特家那边-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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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丝会对我很亲热,求我允许她在我房内坐一坐。每当这个时候,我似乎发现她的脸变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诚。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后来才知道他会多嘴——向我透『露』说,弗朗索瓦丝背地里说我坏透了,变着法子折磨她,说要吊死我,还怕会玷污她的绳子。絮比安的这番话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色』彩印了一张表现我和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和我平时百看不厌的展现弗朗索瓦丝对我衷心爱戴,不失一切时机为我唱颂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质世界会呈现出同我们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实都可能会不同于我们直接的感觉,不同于我们借助一些隐蔽而又活跃的思想编造的真实;正如树木、太阳和天空,倘若长着和我们两样的眼睛的人去观察它们,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别的器官进行感觉的人去感觉它们(这时,树木、太阳和天空就成了非视觉的对等物),就会和我们所看见的完全不同。就这样,絮比安向我打开了真实世界的大门,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吓得目瞪口呆。这还仅仅涉及到弗朗索瓦丝,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呢?假如有一天爱情中也出现这种事情,那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这是未来的秘密。现在还只涉及到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絮比安讲的这番话是她的真实想法吗?会不会是为了离间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儿亲近而把她疏远了吧?我费尽脑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丝究竟是爱我还是讨厌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间接的方式,我都是无法弄清楚的。总而言之,是弗朗索瓦丝第一个使我懂得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他的优缺点,他的计划以及他对我们的意图,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目了然、固定不变的(就象从栅栏外看里面的花园和它的全部花坛一样),而是一个我们永远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认识的朦胧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个影子的许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来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况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这片阴影上交替地闪烁着恨的怒火和爱的光辉。
我真心实意地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赐予我最大的幸福,让她遭受各种灾祸,让她破产,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失去横在她和我之间的一切特权,让她没有住处,也没有人愿意理睬她,这样,她就会来求我,会到我这里来避难。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见她来找我了。晚上,当周围的气氛发生一些变化,或者我自己的身体有明显好转时,我的思想会变得非常活跃,那些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感想会似滚滚的波涛涌入我的脑海,然而,我没有利用我那刚刚恢复的体力来理清平时难得出现在我头脑中的这些思想,没有开始写作,而是喜欢大喊大叫,把我内心的想法以一种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发出来;这不过是空洞的演说,毫无意义的手势,一部地地道道的惊险小说,枯燥乏味,信口开河,小说中的主人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贫如洗,来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却时来运转,变成了有权有势的富翁。就这样,我几小时几小时地遐想着,嘴里念念有词,大声说着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时应该说的话。尽管如此,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唉!事实上,我正是选择这个可能集中了各种优势,因而也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献我的爱情的。因为她家资巨万,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论,但又比他们高贵;还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这使她成为众人的女王,烜赫一时,遐迩闻名。
我也感觉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时她并不高兴。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气,两、三天内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这对我无疑是莫大的牺牲),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或者会把我这个克制的行动归因于我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还有可能,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因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为她瞬间注意的对象和打招呼的人。这种需要反复出现,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顾不得会惹她不高兴了。我应该离开一段时间,但没有这个勇气。有时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让弗朗索瓦丝给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刚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处了1她不喜欢这样,说我总是“摇摆不定”(她用了圣西门的语言。每当她不想和现代人竞争时,总会用前人的语言)。不过,她更不喜欢我用主人的腔调说话。她知道这对我不适合,我天生不是这样的种。她用“装腔作势不适合我”这句话来表达她的这个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个能使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则,我是万万没有勇气离开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假如我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到她认识的一个人那里去,她知道这个人择友非常挑剔,可他对我却非常赏识,他可以在她面前谈起我,这样,即使不能从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让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可以同这个人商量能不能请他替我传递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给我那孤独而无声的梦想披上一层新的、有声的、积极的形式,在我看来,这就前进了一步,可以说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这种可能『性』,我不就离她更近一些了吗?这总比每天上午孤孤单单、忍辱丢脸地在那条街上来回逛『荡』要强吧。再逛也逛不出个结果来,我想向她倾诉的心曲一个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作为“盖尔芒特夫人”有着怎样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牵梦萦,想入非非;如果利用一个有资格进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进行长时间谈话的人作为媒介,间接地介入她的生活,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离远了一些,但岂不是一种更为有效的接触吗?
1正如一部模仿作品,为了不落俗套,会别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结果却毁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丝也从她的女儿那里借来了一个词语,说我是个痴子。——作者注。
圣卢同我很有交情,对我也很赏识,但我总感到不敢当,因此从没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当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对他发生了兴趣。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他对我的赏识说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听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因为热恋中的男人如果有什么长处还没有被人了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长处,总会想方设法透『露』给他心爱的女人听的,就象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人通常总要让人知道他有继承权一样。他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这些长处而苦恼,他想自我安慰,便对自己说,正因为你的这些长处是看不见的,说不定她还可能认为你有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优点呢。
圣卢很久没能来巴黎了,他说是公务缠身,其实是心情忧郁,因为他和情『妇』的关系紧张,曾两度濒于破裂。他常来信说,如果我能到他部队的驻地去看望他,那会给他带来快乐。我在我这位朋友离开巴尔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写来的第一封信。当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队驻地的名字时,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城市,市内住着贵族和军人,周围有一望无垠的原野,这种乡村风光会使人相信它离巴尔贝克海滩很远。其实不然。天晴的时候,远处常常飘起断断续续的声音,宛若一片浮在天边的有声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杨柳帷幕会使人看出树下边有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一样,这片有声的水汽告诉人们有一个骑兵团在那里变换队形,进行『操』练。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使得市内各条街道和林荫大道以及各个广场的空气最终也颤动起来,经久不息地回『荡』着战争的音乐,四轮载货车或有轨电车发出的粗野的轰鸣声持续不断,有如军号吹出的震耳欲聋的集合号,在那些有幻听感觉的人的耳畔经久回『荡』,不让他们有片刻的安宁。这个城市离巴黎不很远,乘快车我可以赶回家睡觉,回到我母亲和外祖母身边。当我明白了我当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时,我就被一种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绪不宁,下不了决心到底是回巴黎,还是在这个城市过夜。但我也没有勇气阻止车站的一个职员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辆出租马车上;我只好象一个没有外祖母盼望我归家的旅客,随随便便地跟在这个职员的后面,跟着行李走了;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装着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样子,从从容容地上了马车;我把骑兵营房的地址给了马车夫。我生平第一次同这个城市接触,我想,为了减轻我心中的不安,圣卢一定会到我下榻的旅馆来陪我过夜的。门岗去找他了。我在军营的大门口等候。十一月的冷风在这个酷似一条大船的军营中呼呼地吹着。正是晚上六点钟,走出军营上街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两个两个的,一个个踉踉跄跄,似乎刚刚上岸,在一个异国的港口暂时停留。
圣卢来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摇晃着,眼前的单片眼镜也随着他身子一摇一晃。我没有让门岗通报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圣卢惊喜若狂的样子。
“啊!真不凑巧!”他一看见我就嚷了起来,脸一直红到耳朵根。“这个星期我刚好值勤,八点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这第一夜没有人陪我,有点担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会忧虑不安,在巴尔贝克海滩他就发现我有这个『毛』病,常常设法为我排解忧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转过身,朝我投来一个个微笑和一道道温柔可亲但变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从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却经过了单片眼镜的反『射』,但无不泄『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动心情,同时也暗示着那个非常重要的,过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现在却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友谊。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里去好呢?说实话,我不会劝您去住我们搭伙的那个饭店的,它挨着展览馆,那里就要举行开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里!还是住到弗兰德旅馆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纪的豪华建筑,里面铺着古老的地毯。这‘显得”象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圣卢总喜欢用“显得”代替“好象”,因为口头语言也和书面语言一样,常常需要词的意义有点改变,需要寻求高雅的表达方式。新闻记者往往不知道他们使用的“高雅词语”出自哪个文学流派,圣卢也一样,他的词汇,他的措辞可以同时模仿三个不同的修辞学家,他同他们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是通过间接途径的反复灌输,耳濡目染,他对那些语言形式也就运用自如了。“况且,”他下结论说,“这个旅馆对您的听觉过敏症尤其适合。不会有邻居打扰您。我承认,这个有利条件不值得一提,因为保不住明天会有游人来投宿,也就不必为这个靠不住的理由选择这个旅馆了。这不是主要原因。我让您住到那里去,是因为那里的外观雅致。房间相当舒适,家具古『色』古香,赏心悦目,有一种叫人放心的感觉。”但是,我没有圣卢的艺术鉴赏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带给我的快乐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中升起的忧闷。从前在贡布雷,当我的母亲不到我房间来向我道晚安的时候,还有,当我到达巴尔贝克海滩的那天,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飘溢着浓郁的香根草味的房间里的时候,也曾产生过这种难以忍受的忧闷。圣卢见我目光呆滞,忧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数了。
“看来,可怜的小家伙,您是看不上这个漂亮的旅馆罗,瞧您脸『色』多么苍白。我真象一个不近情理的人,给您谈什么地毯之类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赏这些东西。您要住的那个房间我很熟悉,我个人觉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觉跟我的不一样。可不要认为我不理解您,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不一样,但我能理解您。”
一名士官在院子里驯马,正忙着教马跳跃,士兵向他行礼,他也不还礼,可是谁要是挡了他的路,他就破口大骂。这时,他朝圣卢笑了笑,发现圣卢在和一个朋友说话,便打起招呼来。可是他的马发开了脾气,兀立嘶叫。圣卢扑上前去,抓住缰绳,把马制服后,又回到我的身边。
“是的,”他说,“我向您保证我是了解您的,您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想,”他接着又说,一面亲切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要是我能呆在您身边,和您痛痛快快地聊上一夜,也许能使您减轻一些痛苦。我一想到不能这样做就心里难过。我可以借给您很多书看,不过,象您现在这样的心情,是不可能读书的。可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找人来替我值班了,我连着请了两次假,因为我的女朋友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因为他在爱情上遇到了麻烦,也因为他在苦思冥想,就象一个医生,想找一副良『药』为我医治病痛。
“快去给我房间生火,”他看到一个士兵过来,吩咐道。
“喂,快跑,抓紧点!”
说完,他又转向我,单片眼镜和近视目光都表『露』了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真没想到您会到这里来,到这个我对您朝思暮想的军营里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梦?说真的,身体怎么样?比过去好些了吗?呆会儿您给我好好讲一讲。上我寝室去,别在院子里呆久了,这里的风太大,我无所谓,可您刚来,不习惯,我怕您会着凉。书呢?开始写了吗?没有?您太怪了!要是我有您这样的禀赋,我相信我会从早写到晚的。您觉得什么事也不做更快活。象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总想写些什么,而那些能干的人却不愿意写,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我只管说,忘了问您外祖母大人的情况了。她那本蒲鲁东1一直不离我的身边。”
1蒲鲁东(1809—1865),法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这里系指蒲鲁东的著作。
一个身材魁伟、英俊威武的军官庄重而缓慢地走下楼梯。圣卢朝他行礼。当他把手举到帽沿的时候,他那总是扭动着的身躯暂时静止不动了。可他举手的动作是那样匆忙,那样用力,挺身的动作是那样急促,礼毕后放下手的动作又是那样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单灯眼镜都改变了位置。因此,这一时刻与其说是静止的,倒不如说是颤动而紧张的,那些刚刚完成的和即将开始的过于频繁的动作,在这紧张一刻互相抵消了。然而,那位军官没有朝我们走来。他镇静、庄重、和蔼可亲,具有皇家风度,一句话,与圣卢完全相反。他也把手举向帽子,但他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说句话,”圣卢低声对我说,“请您到我房里去等我,四楼右边第二个门,我待会儿就回去。”
说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单片眼镜在他眼前晃动。上尉庄重而缓慢地走着,这时有人给他牵来了马,上马前他下了几道命令,手势显示出一种矫『揉』造作的高雅,好象是在哪张历史画卷上学来的,仿佛即将奔赴第一帝国的战场,其实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东锡埃尔市租的房子去。房子坐落在一个广场上。就好象是未卜先知,对这个拿破仑式的人物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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