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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逍遥-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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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台阶走下去,把船板移回原位。下面很暗,只有顶端一个巴掌大的小窗透着些光亮。待眼睛逐渐适应后,我找到火折子,将烛台点燃。
舱角是一张小床,上面铺着象牙席。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两本是僧肇的《般若无知论》和《不真空论》。
整个圆明园只有一个人会看僧肇的书,那就是胤禛。
原来这是他的船。
我脱下鞋,盘腿坐在床上。象牙席子冰凉润泽,踩上去时,脚底微微发痒,似是有人轻轻挠着脚心,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小窗户里看出去,船飘到了南面的荷塘边上。此刻南塘的荷花已经凋谢,荷叶间一粒粒莲蓬亭亭玉立,在舱内还能闻到莲子的清香。
我翻开《般若无知论》,看见“言真未尝有,言伪未尝无”这一句话。胤禛在一旁做了个批注:立处即真。
曹雪芹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胤禛说,只要立处真,即是真。
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只是语气不同。前者无奈,有一种智者的顿悟。后者霸气,是一种王者的自信。
“荷花凋尽我来迟。”我把这句诗写在他的批注后。
花开花谢,都是寂寞无奈。花儿立于枝头;花儿付诸流水,委于尘土。落花流水均无情,年华渐老。
我们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那一朵花。
胤禛在我耳边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他会找到她的。
岸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说:“咦,这不是皇上的船吗,怎么飘到这里来了?”我一惊,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可是大大的不妥,连忙吹熄烛火,穿好鞋袜,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
船身往右一倾,那男人已经一脚踩在船舷上,“原来缰绳松了,顺着风飘过来的。”
我松了口气,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皇上的心思,可真正难猜。明明很宝贝这艘船,偏偏就这么停着,由着它飘。就象那个人,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让她心甘情愿住到这里来,可是我看万岁爷的神色却比原来还淡。”
我心中隐隐恐惧起来,似乎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船慢慢被他们拖向岸边,先前一人说:“拉大哥,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被人听见要掉脑袋的。”
那人骂道:“就你小子胆小如鼠,这里四下无人,就是飞一只苍蝇来也能看见,比那些犄角旮旯强多了。朱兰太,你有什么话,干脆就在这里说,我等会还有事。”
我想起来了,这趾高气扬的声音是拉锡的。他是胤禛的贴身侍卫,听他的口气,此刻他们所说的秘密事关重大,所以要找一个好地方。这里一望无际,只要有人走近,立即会被发现,的确最合适不过。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人坐在船舱下面,会把他们的秘密听得一轻二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阳底下,哪会有什么秘密!
不知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不要听,不要听,……”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但是,理智还未来得及与直觉进行辩解,阴谋已经被暴露于阳光之下。
那个叫朱兰太的人声音沉重,“本来弟兄们按照皇上的吩咐,一切都很顺利,只待隆科多下手后,咱们便可坐收渔人之利。谁知玉柱岳兴河突然朝廉亲王射了一箭,我们沿着下游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廉亲王的尸体……”
我的头突然往后一仰,一头撞在墙上,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也不痛。
一定是在做噩梦,否则不可能不痛。
我冷笑,没日没夜地做噩梦,难怪越来越糊涂。我毕生都会记得这一天——等胤禩回来后,我要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多可怕的梦。
可是眼泪已经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心里明白,这不是梦。胤禩、胤禩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再无人会为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轻拍着我的背,告诉我不用害怕——啊,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全心疼我、宠我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手掌心里的疼痛让我忽然清醒过来。我直起身子,极力屏住呼吸和眼泪,仔细聆听他们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拉锡惊呼:“什么,廉亲王死了?你看清楚没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嘴唇上滴下一滴血,落在我紧紧握住的书上。刚刚写下的“荷花”两个字慢慢晕开,晕成一朵鲜红的花。
朱兰太声音懊恼,“咳、咳……咱们是在下游的一条河里找到廉亲王,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但是大致轮廓还在,特别是他背后的那支箭。玉柱岳兴河是有名的神射手,他射的箭别人是模仿不出来的。小弟就是不清楚皇上的心思,所以才要拉大哥指点一二,免得胡里糊涂惹怒了皇上,丢了小命。”
拉锡沉默了一会,问道:“隆科多和玉柱岳兴河现在在哪里?”
“都抓起来了,我把玉柱岳兴河单独关着,等候皇上处置。这次真是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如果不是他,廉亲王不会去对付隆科多,皇上的计策也不能成功。只是这小子怕廉亲王回京后找他算帐,所以在背后放了冷箭。不骗你,我看见廉亲王中箭掉下去时,差点没吓得晕过去。你说这小子凭什么敢这么做,是不是皇上他……”
拉锡斥道:“你胡嚼什么,皇上只是命你们把廉亲王软禁起来,玉柱岳兴河好大的胆子!他还想继承他老子的爵位,我看他马上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朱兰太接口道:“是啊,我也不相信皇上真的想要廉亲王的命,毕竟廉亲王与八旗各亲王都交好,隆科多虽然把他京中各处别院都破了,但是谁敢保证廉亲王只养了这些人?万一到时皇上不能给王公大臣一个很好的解释……”
拉锡截住他的话,“这都是隆科多父子俩干的好事,跟皇上有什么关系。隆科多在西山私藏财宝时被廉王妃看见,他害怕事情败露,囚禁了廉王妃。不料走漏了风声,被廉亲王知晓了。谁都知道廉亲王把廉王妃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他趁皇上派他去河北宣旨之时,一不做,二不休,命他儿子在混乱中射杀了廉亲王——这就是很好的解释。”
船板上扑扑地往下洒着灰掉子,身下的水轰隆隆地响着,震得我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不可言。
原来如此。
朱兰太赔笑道:“说的是,小弟愚钝,一时说错了话,拉大哥不要见怪。小弟已经明白等会如何回禀皇上了,还多亏了拉大哥的提点。”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为皇上办差的,当然要互相帮助。你先去勤政殿,我到宫外去一趟——你顺便叫人来把这船划到后海去。”
他们的脚步声一南一北,渐渐远去。
我从床上滑到地上,象牙席子发出轻轻的撞击声,一声声,一声声,敲打着我的心。“你本应该和他在一起的,如果不能为他挡那一箭,你就应该和他一起掉下去,被大水冲走。但是,你却在这里好好地坐着……”我掩住面孔,痛哭出声。不知哭了多久,我突然记起拉锡让朱兰太找人来把船划回后海,连忙擦干眼泪,打开船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午后的阳光灿烂夺目,莲蓬依然清香扑鼻,绵长柔软的柳条轻轻拂动在水面上——这正是划着船,沿着流水在柳阴下钓鱼的好时光。
我曾经在废园里勾画的美好遐想……
它永远永远不会实现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七月午后,我浑身颤抖,仿佛穿着单衣打着赤脚走在大雪天里。
我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从此,再无另外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它们了。那个人,正躺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再也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我喘不过气来,就象越来越深地被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
朱兰太说,胤禩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面目模糊……
我低低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天地虽大,已无我容身之处。
我一直逃,一直逃到了废园。空旷无人的寂静园子,暗无天日。它原来的主人不知是怎么死的。
我把头浸在水里。如果一直不抬头,很快就能看见胤禩。
水浸入耳朵,嗡嗡作响。
我忽然想起玫瑰曾经对我说的话——那是她刚刚放火烧了小行宫后不久。
“额娘,您放心,现在就算扬泰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伏在我的怀中,声音坚定。
我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一会,她直起身子,眼泪已经消失不见。“我喜欢莫洛克,从我在宫里第一次看见它时,我就喜欢它的沉着尊严和坚强自信。我讨厌温驯的、任人宰割的动物,比如羔羊。如果羔羊可以卧在狮子身边,那么它将荣耀之至;可是对于狮子,这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羔羊只能害怕、战栗、逆来顺受,最终成为祭品。狮子却永不屈服,它随时准备接受死亡和挑战。玫瑰是从她阿玛、爷爷那里继承了这种勇猛刚强。
刹那间,我做出了决定。
我抬起头,微微侧过去,让耳朵里的水流出来。
忽西东
我洗净脸,坐在回廊下。心中那些一直以来模模糊糊的疑团霎时全都清晰起来——
首先,胤禛为什么会让刚刚掌握了鄂尔泰军权的允礼和胤禩一起,护送宜太妃的灵柩去景陵?按理说,即使是皇太妃,由三个亲王一起护送,这个规格也过高了。
接着,素问游说我去烧香拜佛,为胤禩求平安。她借拜祭陶渊明之机,让我遇上了玉柱岳兴河。事后我也觉得奇怪,按照当时的情况,玉柱岳兴河想要抓住我,实在是易于反掌。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任务只是让我落单。
更巧的是,我刚刚回府,就有人在门前闹事。胤禛杀了带头的五个人,但来保只是被撤职。如无意外,我相信,不久胤禛就会让他恢复原职,甚至是升职。
最后我终于如他们所愿,误打误撞地来到圆明园。
所以我让素问回府收拾东西时,她只带来几个瓶子。因为她根本没有回去。那些东西都可以先从香奈尔买到,再做成我用过的样子。
另一方面,他们令阎进相信,我被隆科多的人抓走了。阎进一边派人通知胤禩,一边打听我的消息。廉王府的侍卫被困在景陵,他只有调动胤禩秘密蓄养的人。玉柱岳兴河和隆科多早已守在暗中,再加上胤禛的帮助,从而将胤禩在京中的各处势力一网打尽。
至此,胤禛再也不用担心胤禩会和隆科多一起来对付他了。从此以后,他无论是要对付隆科多还是胤禩,都不费吹灰之力。
在这场连环好戏中,最关键的一个人就是素问。倘若我没有去碧云寺,胤禛则要大费脑筋,想出另外的办法。那么,现在又是另外一个局面。
可是偏偏我就去了。
于是,他利用隆科多对儿子的信任,利用胤禩对我的关心,轻而易举地使两个最大的敌人大打出手,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一箭三雕。
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玉柱岳兴河会在背后射冷箭。谁知道,也许是玉柱岳兴河自作主张,也许是他授意的。刚刚那个朱兰太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不知如何向他禀报。
而我,处在阴谋的中心却浑然不觉,还与他言笑晏晏。
我眼前一黑,几乎摔倒在地上。
头顶忽喇喇炸起一个响雷,仰头看去,被高大的树枝分割成若干小块的天空已经便成青紫色,浓密的铅云在绿荫间看来尤其狰狞恐怖。
若是以前,必然会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拉回屋内,温言告诉我不用害怕。
若是以前,若是以前。
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得不用这种可怕的语气来回想从前。
只是,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害怕。
因为,即使害怕,也只剩我孤单一人。
我身子往前一倾,额头抵住冰冷的石柱,泪落滔滔。
头顶雷声轰响,雪亮的闪电象剑一样劈向人间。一阵大风过后,毛毛细雨变为瓢泼大雨。雨水借着狂风打在我的身上,啪啪作响。
我忽然笑起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事情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若是侥幸被雷劈死,反而是件美事。
只有死了,我才能不心痛。只有死了,我才能看见他。
“灵犀……灵犀……”那声音在雨中时断时续。
我侧过头,小强打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隔着雨帘,我看见伞下有一张哀伤的面孔。
我对着他的哀伤微笑。
真奇怪,我们俩的表情统统不对。他悲伤,我若无其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戏剧性的场面,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从头到脚都滴着水,脸上的悲伤在我的笑声中渐渐变成惯常的冷峻。
我仍然在笑,一边猜测着他是否知道我已经知道——应该没有这么快。那么,他的悲伤可有一分真心?
他把手伸给我,那双手在雨中看起来干净有力。可是人的手不是芭蕉叶,即使是大雨,也无法消去所有的痕迹。
我站起身,腿一软,慢慢委到地上。
这么快就成为残花了,我讪笑。
他把我扶起来,嘴唇贴在我的耳朵边,“朕忍受这泥泞之苦,全是因为你。”落在他脸上的雨水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肩上,象针扎一样地痛。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沉重。
我的心就象灌满了铅,掉在脚底下,拼命挣扎着。
我闭上眼睛,眼泪和着雨水一片一片地洒下来,象一层冰把我死死冻住,身体僵硬麻木。除了一颗破碎的心还在泥雨中拼命挣扎。
如果那天在允祥的园子里,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说出这句话,今天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会。因为我只是这场战争的胜利品,而不是战争的原因。
他迟早会对付胤禩,有没有我都一样。
可是胤禛不知道,胤禩就要从战争中抽身了。
我想起原来看小说时最常出现的一个片段——每当一个人说自己要退出江湖时,总是会发生意外。不仅没有退出去,常常连性命也保不住。
我一直以为那是编剧或作者心肠恶毒,胡编乱造的一个桥段。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不得已。
江湖。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里退得出去。
朝堂也是一样。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亲情、友情,全都不堪一击。
回到湖心岛,我发起高烧来。伸手一摸额头,自己都吓了一跳——起码有三十九度!外面下了一夜的雨,我在雷声和雨声的协奏曲中翻来覆去,头痛欲裂。
每一次我生病,胤禩都会坐在床边陪着我。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已故的人再也不能照顾他所爱的人了。
孤单,何等的孤单啊!
我辗转反侧。在剧烈的疼痛中,突然有一种解脱般的宁静。
终于,我不再胡思乱想。
醒来时,屋里没有点灯,一个人影趴在床前。我吃力地伸出手,摸到一个冰凉的扳指。我的手象是被烫到,猛地缩了回来。
他抬起头,“你醒了?”
听到说话声,外面有人燃起了灯。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将脸侧过一边。
一秒钟象一个小时那么长。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烧退了。”他说。
他的袖子上滴下一滴水,沿着鼻子,滑到下巴,又流进我的脖子里。
我呆了片刻,眼睛里似乎有液体想要流出来。我咬住嘴唇,拼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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