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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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领扣――饭后随笔（三六五）
1951年1月31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范定先生谈“第一粒钮扣”，讲到这扣虽然平常扣不扣随便，但是稍稍注重仪表的人，大抵是不肯敞着走到大庭广众之间的。这敞着领扣的习惯的确不大好看，可是也很普遍，蒋二秃子举办“新生活运动”的时候，记得这是其中的一款，但是一点都没有效力。老实说，我也是这样的一个，这颗扣非等到有客人见面或是外出，是不大愿意扣上的。这为什么缘故呢？中装不止一条领，重重的扣好了，实在觉得束缚得不舒服。据我的解释，这也是很有它的理由的。你想中国人几千年来都穿的斜领衣服，到了清朝才改着小袖窄领的胡服，于今才三百年，习惯怎么改变得过来，那么颈项部分不能忍受拘束要求自由，岂不也是当然的么？现在想要回复斜领的服装，事实上已不可能，要叫大家来扣上呢，苦于无法下手，缓急都不济事。唯一的挽救方法，只有请全体穿人民装，那时自然，这扣总是不好再敞领扣了。劳作用力的时候要解的，但总比通年解着好一点吧。不过我这办法恐怕也过于理想，要想全体做到，便是我上这条陈的人也不敢相信有五分以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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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沙――饭后随笔（三六六）
1951年2月1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我们年年吃月饼，和其他有馅的点心，吃惯了豆沙，不觉得怎么特别，其实这是中国所特有的，日本等处也有，乃是从中国传去，所以根本还是一样。据考证家说，《说文》中有豆上字的一个字，注云豆饴，即是后代的豆沙。汉朝已有蔗浆，制豆沙很有可能，虽然白糖的制造还一直在后。顾雪亭的《土风录》里说，饼饵馅以赤豆末红糖炒之曰豆沙，见范石湖《祭灶诗》，豆沙甘松粉饵圆。这里石湖所说即是澄沙汤团，普通只是赤豆馅，但用云豆等做便是白的，广东月饼里有豆蓉，大概是广州话吧，别处似乎没有适当名称，不妨拿来应用。
　　在西洋点心中便不见有这一类的东西，他们常用的是酪与可可糖，与中国正是别一路道，表明两方的系统一是农业一是牧畜的。可可非西方所固有，乃是帝国主义的产物，十六世纪中西班牙侵占墨西哥，从土人手里抢得了可可豆，这才知道饮用这物事，传至今日，还只有热带地方出产，假如白人不事剥削这些土人，便吃不到了。可可糖味道虽甜，可是它的历史是很苦的，这与豆沙对比起来，岂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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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百合子――饭后随笔（三六七）
1951年2月1日刊《亦报》
　　署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据新华社消息，日本进步女作家宫本百合子于日前逝世了。她是日本革命者兼小说作家，关于她的生平事业，要别人来介绍，我没有这些材料，现在只就手头所有她的一册早期和晚期的作品，简单地来说几句话。
　　她的早期作品是用中条百合子的名字发表的，因为她本姓中条，后来嫁了宫本显治，才改了姓。日本条字的姓上加数目字或东南西北中的，大抵出于贵族及士族，中条家也是个大地主。她的第一部小说《一个萌芽》出版的时候，正在学习院女子部肄业，那是一个特殊阶级的学校，那小说也是当时经文坛名人坪内逍遥的推荐而出现的。我所有的是第二部集子，题名《穷人的一群》，一九一七年出版，作者才十九岁，那《一个萌芽》的出版或者还要在一二年前吧。这小说里描写农村中穷人的各样悲惨的生活，作者以地主家小姐的身份站在中间，看得非常难受，想要帮助没有力量，自己同时又受群众的歧视，感觉很是孤独。这里显然是受着屠格涅夫《猎人日记》的影响，又在自己谴责处多分有托尔斯泰的感化，在后来看去难免是幼稚的，但由这开头，她就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去，不久忽然离开日本，往苏联去留学，她初期的文学活动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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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百合子二――饭后随笔（三六八）
1951年2月2日刊《亦报》
　　署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百合子的丈夫宫本显治是共产党员，被日本政府根据不法的治安维持法捉了去，判处无期徒刑，其情形与现在的松川事件很相像，关了十二年，直到日本投降后才算放了出来。自一九四六至四九年中间，她写了四部小说，我所见到的只是第一种，名叫《播州平野》。她用了石田广子的名字，叙述她从投降那时起看出日本改革有了曙光，后来知道她丈夫可以出狱，便奔跑各处，预备到东北的网走町去迎接他，播州平野便是她所经过的地方，这里以夫妇的感情为中心，记述各地民间对于旧日本的崩坏感到欣慰之情，是很有意义的事。我觉得更为重要的，乃是她对于妇女生活的关心，差不多可以说是同性的代言人，但也因此受到反动政府的嫉视，在日本法西斯势力存在的时间，她的小说一直不许可出版。本书第十五章中有四页的话说得很好，现在只能节述中间很小的一段落：
　　广子在小说里想要描写的女人的心情，差不多可以说就成为日本所有的女性的感情的主题了。可是有这一点，广子的小说无论如何都非得禁止不可。广子当作个人当作女人所要告诉的愈是真实，其所表现愈是为千万女性所共通的东西，那就愈不能不禁止，这就因为广子是对于宣称为了天皇与爱国心与幸福的建设而进行着的战争表示不信的女人，因为是对于侵略战争与加在民众生活上的破坏予以抵抗思想犯的妻子的缘故。广子的文学到了将要最真实地成为失掉了恋爱的年青的姑娘们的，失掉了生活的柱子的妻子们的东西的时候，她所写的一切东西就都不许发表了。
　　妇女不是一个阶级，但在解放完成之前，这需要当作一个阶级去斗争以求解放，这里很要她们自己努力，才能有效，这时像宫本百合子这样的人便有很大的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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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书――饭后随笔（三六九）
1951年2月2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小时候看见家里有一堆善书，都是科举考试时去应试的人从善士手里得来的，大抵一册的居多，也有好几册一部的书。我还记得有戒淫的《不可录》，戒杀放生的《好生救劫编》，可是最普通的乃是《阴骘文》《感应篇》和《觉世真经》这一类，虽然也有特别一点的，如石天基的《传家宝》选本，讲生产的《达生编》，要算是最好的了。这些都是木板中本，那时候铅印还很少，偶尔看见活字板本，那便一定是《马可福音》，里边的话葛支葛搭，拿来闻闻也是有洋腥气的东西。
　　这些刻善书的善士大都是士大夫，所以印送的书以自己所能了解，足以代表那一阶级的人生观的为主，固然不翻印《高王经》和各种宝卷，也不刻《法摩经》和《梵网经》，差不多是些道士派的儒教徒的话罢了。能够刻印《达生编》的略为近于修桥铺路的意思，在这中间要算是顶好的，《达生编》与《大生要旨》在旧医书中原也不失为高明的著作。除了动机由于求福的迷信，不足为训之外，印书送人却是好事，假如现在有小资产阶级与民族资本家肯捐资翻印些好书，关于婚姻法、土改、抗美援朝等问题的，免费送人，这岂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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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灶王――饭后随笔（三七）
1951年2月3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顾禄《清嘉录》记苏州一年间的风俗，十二月中一条云跳灶王，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枝，噪于门以乞钱，至二十四日止，谓之跳灶王。注曰跳俗呼如条音，王呼作巷平声。这跳灶王的风俗浙东亦有之，跳也读若条，《说文》注云徒辽切，可知正是古音，又王字古音雨方切，浙西有地名王店，正如此读，苏州呼此三字，乃都作古音，正是很有意义的事。顾君后边引证古书，说明这即是古代的傩，就是《论语》中所说乡人傩的那把戏，朱晦庵注中说傩虽古礼而近于戏，大概也觉得门口来了跳灶王的时候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有点儿好笑吧。丐者涂粉墨于面，装成男女鬼判，叫跳驱傩，现在看来似乎无聊，未必再举行了，可是原意也并不错，因为驱邪降福在人间总是希望的。傩即是打鬼。那些虚幻的鬼本不存在，可是太阳底下的鬼怪也还不少，老百姓嫌忌洋鬼子，先天的感到危险，正是对于帝国主义最深的警惕。涂粉墨于面，装成杜鲁门、麦克阿瑟、蒋介石、李承晚，跳踉街市，这不正是现代最好的驱傩么？反动派出去，和平幸福的人生才会进来，驱邪降福，此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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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棉鞋――饭后随笔（三七一）
1951年2月4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沪评弹宣传队莅京花絮》中，记张鉴庭买老棉鞋一事，说在前门大街买了一双北京特制的老棉鞋，鞋头双梁，鞋底厚寸许，估计这双棉鞋在家里拖拖，可拖上五六年。清初鲍冠亭的笔记中有“翁鞋”一则云：
　　北人冬月履纳棉絮，臃肿粗坌，谓之翁鞋，李空同集中用之，当是老人所着，故名。
　　这种棉鞋制作精粗很不一样，有的缎面细线切花，单梁纸底，穿了也很轻便，抗战前内联陞鞋店所制，售价三元，亦颇不廉，以前士大夫只着云头鞋，所以觉得它粗俗罢了。廉价的自然也有，黑布面布底，也更笨重得多，却是使用得更普遍，俗称老头儿乐，所谓翁鞋大概就是这名称的文言译语，可是把原来的那幽默感全没有了。
　　又有一种毡底毡面，圆头无梁，作香灰或鼻烟色的，俗称喇嘛鞋，普通都买比脚大的来穿，真是只能拖拖走，却是暖热得很，那或者可以称作真正的老头儿乐吧，因为除了老年人外的确很少有人穿，从前只要一块钱一双，真是便宜实用，虽然看去不大美观。北方瓜类中也有叫老头儿乐的，大约是冷饭头瓜之类，但市上不曾见，或者因为不好吃的缘故，所以渐就淘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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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公案――饭后随笔（三七二）
1951年2月5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李敬先生论公案与侦探小说的话说得很好，这些东西在过去只为资产阶级服务，这是实在的，但如李先生所说，工具是死的，使用工具的人是活的，因而也不受一成不变的限制。李先生文中所说重在反面，现在我来在正面补充几句，我觉得现今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正大可以来利用这种形式的工具。各种形式的文艺都可以作工具，但特别是公案与侦探小说，它简直是武器，冲锋枪似的，因为它的攻击力大，别一面又为民众所喜欢所需要。民众在旧社会里吃苦受冤，无处伸诉，希望有什么豪杰出来，替他们出一口气，如《济公案》虽是荒唐，济颠的立场却是为人民的，他没有主子，只是打抱不平，这是一个好例；但从包龙图出现以后，这工具就被统治阶级拿了去了。现在只要抢了回来，掉转枪口，这事就成了。公案与侦探小说的主题是罪恶，从前以违犯封建的法律与道德为罪恶，现在也翻转过来，在那些地方恶霸与特务的生活上去找，岂不都充满着种种罪恶，尽够作者的取材么？这些罪恶，也不要黄天霸与福尔摩斯，只由人民去揭破惩戒，便是很好的新公案，或者也可算是小人书的一种新花样吧。
　　

九九歌――饭后随笔（三七三）
1951年2月9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九九消寒之说古已有之，这分作两派，其一由士大夫拿了去，当作书房里的韵事，一直弄到皇帝的宫里去，有“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故事。其一留在民间，还只是几句歌谣，虽然记录在书上，多少经过了些润色，但仍保留不少原来的色彩。较早的有陆泳《吴下田家志》所记，后来则顾禄的《清嘉录》与范寅的《越谚》，又较相近了。一九至四九，吴越全是一样，五九吴云“穷汉街头舞”，越乃云“床头把唔唔”，注曰，“婴儿夜屎，母必出帐把其两股，口曰唔唔，此时严寒，床头把之”。六九吴云“苍蝇躲屋次”，越云“笆头出嫩刺”，注曰“天地回春，草木萌芽”。七九大旨相同，唯越写作“破絮担头摊”，注曰“饧箫吹暖，破絮换糖”，特别点出堕民的换糖担来。末尾吴云：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刚要伸脚眠，蚊虫蚤出。
　　越云：
　　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十九足，虾蟆闹簇簇。
　　语云，春打六九头，故寒暖以此为转机，虽然春寒也是常事。《田家志》中还记有夏至后九九歌，也颇有意思，但在民间似已不大通行了。
　　

“中国第一”――饭后随笔（三七四）
1951年2月10日刊《亦报》
　　署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近日《人民日报》指出“中国第一”的表扬容易有毛病，假如夸大一点说得不合事实，如说若无中国发明指南针，就不能发现美洲。这纠正是很要紧的，因为觉得百不如人，固然未免自怯，趋于消极，反过来太是自夸时，也会得阻碍进步，正是过犹不及了。
　　中国从前旧文人最喜欢说“古已有之”，鲁迅时常引以为笑，有名人说潜艇即是什么书里的螺舟，或云隋炀帝所造龙舟即是轮船，只是没有轮机而已。我们第一要清除英美崇拜的心理，变改清末变法运动所遗留下来的自卑感，成为自信自尊；一面对于新的事理也要急起直追，仿佛追赶敌人一样，不但要赶得着，还希望抄出他的前头去才好。从前坏不打紧，只要直冲上去，做出好的结果来，这比空说古已有之好得多，因为古有今无，在事实上，岂不还是无么。我们说中国过去的荣誉，重要的是在鼓励自己，古人既然能够做到，我们只要奋勉也没有不能之理，至于这在世界上有光辉，大家也有面子，那大概只好算是很小的一部分用处吧？
　　

水龙会――饭后随笔（三七五）
1951年2月10日刊《亦报》
　　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因了印送善书，令我想起从前别的善举来。这些事业的动机，多是由于求福，又不免重在消极方面，如施棺掩骼，清节养老，但也有实于社会有益的，有如修桥补路，施医义学（医生与塾师的不高明那是别一回事），而最有成效的要算是救火了。民国以前，消防都是民办的，各水龙会并无统一的指挥，通信机关也不完备，可是有了火警，铜锣一敲，水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