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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长留传+谢长留-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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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懒懒地白她一眼:“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哪里好听了?”

应四依然笑言恶恶:“是好听啊!你小时候不也是这麽念过来的?”

我喝口茶,顺口接上:“怎麽会?那时候都是重华教我念书,他教得好,念得也好,他的声音……”

截然止住。

重华重华重华──……

坚持了那麽久不肯想不肯说的名字,刹那间还是脱口而出。

重华重华重华──……

只是一个名字,却充满了那样甘美的诱惑……每每呼之欲出的当口,就充盈了齿颊之间,清冽有如山涧……

我在心底暗暗描绘起他的容颜,曾经摩挲过无数次的脸,总也不会有毫厘之差:“他的声音很沈,就像他的味道一样让人安心,就算说著斥责的话也还是那麽好听……每天午後我就到他书房等他教我读书,我坐在南窗下的书案旁,他就在我身边慢慢的念著书,一句一句,都让人听得入迷……”

“你想他吗?”

想?不想?看她平日那麽伶俐,怎麽也问得这样多余?

我干干脆脆点头:“想!”

她还想说什麽,我抢先开口:“想得不得了──但,不回去。”语毕,抿一口茶香,抬眼看看天边,没有鸟影也没有流云,只是胭脂色的一片,薄薄的晕染开去,婉丽一如月明星稀时分的江畔。

一群小儿嘻嘻哈哈地直冲出来,片刻便散了个干干净净。李不作跟在最後面,垂头丧气。

“言二公子,”李不作说:“已经是第三天了,寻意怎麽还没来?还是,他真的已经不要我了?”说著,忍不住张皇起来。这般没志气,真是看的人都觉得不忍。

我只好安慰他:“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就算明天不来,日子也长得很呢。再者,倘若他真的不要你,你又何苦浪费时间与他痴缠?你看,才三日,学生已经这麽多!不如我来出资,找个大点的地方,让你正正经经办个书院,不也很好麽?”

听了我的话,李不作愈发失魂落魄如丧妣考,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应四跟我使个眼色,大声道:“噫!有人来了,好像是裴家的人,李兄你快看看是不是?!”

路的那头来了一骑人马,离得还远,只不过是隐约可见。李不作先是木然地转头看了看,又眯起眼睛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头也不回的拉住我:“是他!是他!真的是寻意!”跺跺脚,又叫:“真是寻意!怎麽办?怎麽办?”

我赶紧道:“我教你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他搓著手,不住张望。

连我都已经看出来人果然是裴寻意了,他还在手足无措。真是看不下去,我一把把他拉进屋里。要是让裴寻意看到李不作这麽盼他来那还有什麽搞头?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堂堂七尺男儿怎麽能一辈子寄人篱下?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没有你,我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李不作一面翻来覆去地背著我教给他的几句话,一面不断望外瞟。

“……堂堂七尺男儿……堂堂七尺男儿……”眼看裴寻意快到门口了,李不作突然一咬牙,狠很跺脚:“我不行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直冲出去。我们忙跟著追出来。想要扬眉吐气的决心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李不作大叫一声:“寻意!”就往裴寻意扑去,裴寻意一跃下马,正好满满地把他接个正著。

结果我为他精心准备的台词竟是一句都没用上,那小子只说了一句“我好想你!”就换来了裴寻意大大的笑脸和紧紧的拥抱,开开心心地被接回裴家去了。裴寻意一听说是我们教他设帐收徒的立刻变了脸色,像是恨不得马上把我们和李不作隔离起来似的,拉著李不作就要走。倒是李不作还有点良心,走过来就是一记长揖,眉开眼笑地说:“这次多谢言兄和四娘仗义襄助,真不知道该怎麽感谢两位。不如跟我一起回婺嫣园住几天,我让寻意好好感谢二位!”

想听听应四的意见,回头看看,她竟然不在。

有些纳罕,随即了然。

我对他一笑:“不必了。我们兄妹只是路过,如今洛阳的牡丹和才子都已经看过,乘兴而来,正好乘兴而返……”

李不作还要再劝。

我打断他:“对了,这个小院子就算是我和四娘送给你的,将来你要是再想设帐收徒,也不用再为找地方发愁了。”

李不作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裴寻意却顿时青了脸,一言不发把李不作拉上马,飞快地离开了。

李不作大喊道别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应四不知什麽时候提著包袱站在了身旁。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是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头问她:“接下来去哪里?”

她想了想,用悠悠远远的语气说:“江南塞北、苍山洱海……谁知道?上了路,慢慢再想吧──”

也罢。

上了路,再慢慢想吧。

走过洛阳城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怎麽知道我想离开洛阳了?”

应四漫不经心地回我:“你不是说了麽?牡丹、才子,都看过了,一片春光也不能收拾了带走,还留在这里干什麽?”

我正点头,只听她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又响起来:“再说,他是找到他的地方了,我们不还得继续走继续找吗?”

我的地方?

听起来真是让人神往。我微微一笑,想起自此往西六百里,倒有一个地方“曾经”是我的。

谢长留(四)



我的地方?

听起来真是让人神往。我微微一笑,想起自此往西六百里,倒有一个地方“曾经”是我的。

边走边想……真是好主意!等想到的时候,我和她已经在去往大理的路上。大理,一般是无限明媚、无限风光!那骄傲的山茶花让人舍不得不去流连。苍山洱海,都是巧夺天工。所以当我们回到中原,已经是万统八年的初春;等我们终於在蜀中锦官城决定了去江南的时候,已经是那一年的冬天……

万统八年呢!那嵌春殿里的种种陈设,那白水湖畔细密凉风,还有万般纠葛的眼神,总在一觉醒来时一一萦绕不肯褪色。然而,居然,已经,是万统八年!

竟不知那一年的光阴,最终是何去向。

接连下了几日雪,蜀地温润秀丽的山峦在一片冰雪中也变得莽苍起来,无端又添了几分萧瑟凌厉。

一路走,一路算著时间,而心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拢,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开,像顺著雪径的一丝儿佛手香气,闻得见,却捉不住……──

香!

心念一动!

我猛然抬头。仓皇四顾,一片茫茫雪地,四面崔巍峭壁,月光的清辉里没有半点人迹。但那一丝佛手味道仍是固执的传来。

“重华……”我喃喃低语。

“长留?你怎麽了?”应四疑惑地问我。

我只是深深地呼吸那味道──不是幻觉!一时欣喜若狂!

“重华!是重华!你闻到了吗?一定是重华!一定是他!”我疯狂地往前跑去,不理会应四在身後的喊声,我只是一心一意向著那丝香味所系之处跑去。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麽居然还是这样想他这样念著他!

我喘息著停下来。不是重华──

那人坐在一方石上,雪白狐裘被火光映成红色。廿四五上下年纪,眼神清清冷冷,嘴角似淡似倦微燃笑意。就如孤松、玉山、江月,一般从容的风光。轩轩韶举,卓卓朗朗!──不及失望,我轰然一声,如见白露未晞。

火堆的另一边,盘膝坐著个和尚,愁眉深锁,倒象是遇上了什麽旷古难题。

应四也追了来,屏息立在一旁。

“已经是第六天了,你想明白了麽?”他陡地开口,却是在对和尚说话。

和尚把眉头锁得更紧,半晌长叹:“贫僧还是想不明白。”

那人一笑,随手拾根枯枝拨火,夜色中,劈劈啪啪响起的声音听得人惊心。恍惚中,那漫漫徘徊著的淡香又聚拢过来,像蔓生的水草,只管和我纠缠不清。只是一时不察,便又落入记忆和流光的陷阱。我正奋力挣扎,一道声音,划空而来,打破我的一点妄念、一点魔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都是镜中花影,任由他乱花迷眼,不伤明镜……”

我悚然回神。

和尚倏地睁眼,目光烁烁,直瞪著一片银色大地、月下千里河山。突然长笑:“是是是!银色世界!银色世界!我悟了!我悟了!!”

“五十五年梦幻身,东西南北熟为亲。白云散尽千山外,万里清空片月新……”一跃而起,且歌且行,片刻便去得远了。

我回头看看清明月色,再看看那人一派自如。悟了?不知他悟了些什麽?都是月色,都是雪地,都是浮生,为何我便不悟?抑或是,我不愿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应四在我身旁低吟。

反正都是过客,何必拘泥?我们在火堆边坐下。应四打开包袱,扔给我一小坛酒。不知什麽时候起,我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先喝那里的酒。说到喝酒,应四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碗一碗的倒下去,脸上不见一点苦色。以前她说过我和她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如今想来,不幸言中。想了想,把手中的酒丢给了那人,客途雪夜,当中一段消魂滋味,我最清楚不过,要再没酒,倒叫人怎麽生受?

那人稳稳当当接住了,揭开封泥,先闻了一口,露出微笑。看来该是狂饮高歌偎红倚翠的人,但他只是慢慢仰头,仿佛不舍涓滴……

月正中空。

悠悠扬扬响起箫声,二十四桥上的一支竹箫呜呜咽咽、如诉如慕,在蜀地断肠。月光把宫商角子羽的脉络梳得分明。

他故借三分醉意,苍凉之外便见疏狂。

曲转低婉,一截哭声顿时凸显出来。回头看见应四把脸埋在膝间痛哭失声,莫非是他勾引了她的眼泪?还是宁愿相信层层累叠的伤心等了这麽多年,终於被他一曲洞箫成全。我转头只看风景不看她。

谁翻乐府凄凉曲目?

不知何事萦了胸怀?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猛听得曲声乍住,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心事呢喃出声。我愣愣地看过去,男人微微眯著眼,专注的目光搜索著我的──明明是狷狂却觉得落寞,夹了点迷茫的神色竟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我一笑,扬起头,让他看个够,只是不肯让他看见我的惶惑……

反正是非醉非醒,逞一次强又怎麽样?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也不知是谁先移开视线,那萧声总算又开始若无其事的继续,换了《八声甘州》,益发远远地传开了……

快要天明的时候,那人走了。走之前,他绕过苟延残喘的火堆走过来。阴影落下,我直觉地闭上眼装睡。他坐到我旁边,许久许久,就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再睁开眼睛时,那支竹萧就摆在触手可及处。我试著摸了一下,再紧紧握在掌心,那上面还留著主人的余温──想来大约是久惯的爱物吧?!不知道他是怎麽看过、摩挲过,然後把它留在雪地里?不知道最後,他是不是有回头再看它一眼?也许它也是不舍的吧,那,今後响起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悱恻?

有点怅然。

手指滑过竹萧光滑的表面,停在一个“柳”字上。

“可为逸友,可与映雪。”

应四突的出声,正戳中我心事。

“……原来你也没睡。”

她轻笑出声:“也?”一顿,有点惋惜:“可惜没问问他叫什麽名字,是哪里人氏。天下之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我也笑:“萍水相逢,你非要把人家身家来历打听得那麽清楚干嘛?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机会再见?”

应四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慧黠地冲我一笑。

啧啧,总是瞒不过她呢。何必问何必打探?反正到了江南,一定能再见到他。我想起在洛阳才子李不作所说的“芝兰玉树”──灵均标致,除了维扬的柳三公子,世间可还有第二人当得?

我站起来,极目远眺,东方微明,大雪初霁,天高得迷人,一条蜀道直盘旋上天际。顺著笔画勾勒著一个“柳”字,遗留在雪地里那一点温度直透到心里,我知道我不会忘记渐去渐远的一行足迹,就像我会记得耳侧的细微呼吸,还有那一人翩若惊鸿,那一瞥眼波流连……

我再见到他,是在烟花三月的扬州。

隆冬苦寒变了十里春风,崇山峻岭换了红巾翠袖,当天月下对雪的三人,如今只剩我和他四目相对,俩俩相望。

应四是走到渝州就不肯再走了。

原因很简单,每个女人终其一生最後也不过就是为了“安定”两个字,就连应四也不能免俗,这不由得让我有点唏嘘了。

让她不愿意再走的,是一个叫阿武的年轻人。

百十来口的小村子,说的好听一点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平良心说就是一穷二白,萧条到连山贼都不会屈尊光顾。村子东头第一户人家门口有棵半焦的合欢树,摇摇欲坠的几间屋子,连住惯草堂的杜工部也会为之摇头扼腕,井台上一摇就嘎嘎作响的毂辘,院子里的石磨,门旁的木头板凳上放著手工有些粗糙的竹马,还有,屋後那一片春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被人特地找了来种上,日日浇水、除草、细心照料,终於灿烂地盛放!──在迫於生计的辛苦劳作之外,倒是难得还有这份心思!

一家五口,父亲早已病故,母亲苦於眼疾,长男阿武肩负家计,含辛茹苦拉扯弟妹、照顾寡母。平淡一如老套剧目,甚至上不了元宵的戏台。但应四却被打动了,他穷、苦、没读过书,她都不介意,她看著他的眼神甜蜜得容不下一粒沙一道风。在她看来,他心好、淳朴、直率、踏实……细细数来全是优点。

“我只爱他心无旁骛。”

她靠著竹篱看花,倒影了一脸缤纷的缱绻笑意。

心无旁骛──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百般蹉跎,要的,不也就是这四个字?……可惜没有人成全……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青春都只一晌,最好是能仗剑江湖,浪迹天下!谁又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春光虚掷?’”

“是啊。但现在,我只觉得再美的风景也都比不上他……”

“长留,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笑。

也不劝她。当年一起逃出生天、浪迹四方,为的不就是这一天?那个“地方”终归是让她找到了!往日种种,至此总算尘埃落定。天南地北,原来就是为了找那一畦野花呢!

走的时候,她笑著到村口送我,那一头长长黑发盘在脑後,却是已经换了乡间寻常妇人的装束。彼此都笑得真挚。我和她,只道珍重,不诉离伤。

然後我一个人到了江南。

正是烟花三月,傍晚的时候下船进了扬州城。路上都是踏青归来的人群车马,哗笑著拥挤过店铺茶楼,我身不由己的被人潮推著移动。空气蕴著水气,女子的脂粉味道叫人联想起那些舞裙歌板的风流豔事,顿时有了身在扬州的实感。

暗香浮动──

我竟从千军万马中敏锐地捕捉到那味道!几乎要以为是福至心灵!我在人群中奋力回头,四处张望,一面挣扎著不被人流卷走。

没有。

有点失望,不经意间一抬头,目光便扫过街边的酒楼,猛地对上一双眼──他站在楼上,双手抓著栏杆,正俯著身子看我。原来是他先找到了我。眼神交错的一霎,他脸上的表情,我想应该是欣喜。

他急急转身,消失在我视野里。才一愣神,他已经分开人群到了我面前。

江南的柳三公子在江南的十里春风中专注地看著我。抬头撞上他的眼神,瞬间,几乎有被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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