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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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头远处，撑着一把蓝色阳伞，伞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面向大海，安静得如同雕塑。

眼前这一切，仿佛瞬间凝固的画像，连同某些东西一起扑进眼内，撞入心房。小看猛然挣开晴天，拔腿奔跑过去。

是他……是他吗？

晴天回过头，“蔡妈妈，那就是花先生？”

老妇人点点头，一直铺满脸上的笑容忽然褪去，漫起淡淡一重哀伤。

“小芥那孩子的遗言说，在他走了之后这位先生会接济我们，帮助我们，也要我们多照顾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这是小芥子的遗愿，也是这孩子留给我们这些老家伙最后的一份关爱和保护。所以，现在这位先生这个状况，我们不照顾他过不去啊……其实……小芥子只要你健健康康，我们还有什么想求的……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老妈妈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擦擦水气朦胧的老眼。晴天忍不住搂住她肩膀，轻轻安抚这具已经佝偻的身体。

远远望着那把大篷伞，满眼明晃晃的阳光和白沙，晴天只觉有点恍惚。

小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是的，仅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却感觉到这人似乎是个关键，至少……是十分在意花满溪、或者花满溪十分在意的人。只是，老妈妈现在这么伤心，她又怎忍心再挖老人的疮疤呢……况且也不见得这老人家能知道多少，可以告诉自己多少。算了吧，或许日后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明白一切。

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人生，若没有这七苦，恐怕也不算完整的人生吧。

“蔡妈妈，他是……睡着了吗？”

碧海蓝空，柔柔清风，坐在远处的那个人着实安静得有点过分，甚至……俨如一个假象。

老妈妈听见晴天的问话，摇摇头，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


细沙十分柔软，踩在上面一步一陷，跑得非常吃力，然而，仍阻止不了奋力前进的人。

小看踉踉跄跄，三步一摔，手脚也差些被尖石和贝壳扎破，但这丫头已经忘了绕避。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终于跑到阳伞跟前，才在两米开外慢慢停下。

忽然，竟没了上前的勇气……

是他，确确实实，是他。这背影，这气息。

「小看，等我三年。」

溪……你食言了。

我却从未曾放弃。


这四年，思念从汹涌的波涛已变作细水潺潺，更加冷静，也更加绵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在这段没有尽头日子，自己哪刻不在幻想，重见时会是怎样的欢欣激动，温馨缠绵。然而今天才知道，原来竟安静得这么伤感，那个朝夕盼望的身影，此刻就安静得仿佛没了生命，没了温度……

让她有点害怕。


“溪……”

轻轻唤了声，小心翼的。许久，却只有海浪破碎的回应。

“花满溪？”

她向前一步，又唤了声，紧紧盯着那个依旧木然不动的背影。海风滑入伞下，低声沉吟，仿佛叹息着什么。

是的，不是说了么，他已经再不是从前那个花满溪了……不是那个从马路中央抱起自己的花满溪，不是那个莫名其妙送自己银戒指的花满溪，不是那个拖着自己穿街过巷挑选漂亮衣服的花满溪，不是那个把自己塞进树洞然后消失在风雨中的花满溪，也不是那个离开之前还要最后见自己一面、给自己讲故事、说承诺的花满溪……现在这个人，听不见，看不着，没了意识，没了思想，折掉所有锋芒，褪去所有光彩……

怎么自己还那么执著，那么不愿相信。

忽然，心脏被狠狠剌了一刀，巨痛的感觉传遍周身。

「怎样都好，只要他人还在，自己什么都能承受。」

原来，自己这话儿还是说得太天真了。

眼圈一下子就红起来，她用手捂住嘴，想哭，却忍住，因为他曾对自己说过，要坚强。终于，一步步走上去，在他身边慢慢蹲下，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痛惜，虔诚。

因为，这是她的天使。

那张脸，依然那么美，只是瘦了，不自然的苍白。长发落在肩上，不像以前那样拓落不羁，而是柔柔的垂下，任清风撩摆，拂过那双微微睁开却空洞着的眼睛，几分妖娆，也几分可怜。原本瘦削的身子更显得单薄了，一件宽松的米白色单衣随风颤抖，仿佛让整个人顷刻也轻盈起来，不小心一碰，便立即消散风中。

是的，仍然是她美丽的天使，美得如同一樽雕像——精致无瑕，却没有灵魂。

“溪……”

小看无力地又唤一声，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然后默默蹲在那儿，仰望着他，无比的贪婪，也无比的心痛，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把这张脸重新刻进眼里，心里。或许，从此再也磨灭不去了……

“溪，你说过要我等你回来的，但你撒谎了。为什么总在骗我，已经骗了那么多次、骗了那么久，你不累么？真的好讨厌你，讨厌死了……”

把额头抵在椅子扶手上，仿佛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的确已没力气了，只能就这样向无动于衷的人不断呢喃，像是埋怨，又像撒娇，更多的，或许更像乞求吧……

看见丫头这半跪的姿势，着实让人难受。晴天早已跟了上来，站在不远的身后，但却没有继续上前。她只是默默叹息，静静地守着。

只见小看吸吸鼻子，把手伸进衣兜，忽然掏出一样东西，小小的，亮亮的——是只银色戒指。

清澈的光芒落在掌心。银圈上，有一环妖娆的槿花纹。

“这个还你，我要的不是戒指。”

我要的，不是戒指。

银戒被丫头负气地套上他右手中指，一点亮光缀在白皙的指间，美得让人叹息——是瘦了，有一点松动，且似再好的阳光也无法改变那层苍白的肌肤。整只手冰冰凉凉的，只有这戒指散发着唯一的温度——带着她的体温。

小看握起这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

“溪，回家吧。”

我不会再放开的了。四年了，不要再让我的手心落空，好吗……


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她伏在他膝上，身体忍不住发抖。掌心贴着掌心，然而——也只是一个人，握住另一个人。

好孤独的感觉……


泪水模糊了所有，也湿了他的裤膝。因为哭太久，头开始有些痛，脚也开始发麻，只是手仍然死死攥着。她知道自己力量很微薄，但是，把这只冰凉的手重新温暖起来，她觉得自己还能做到，也愿意为他努力去做，永远的，这样握着，握着……忽然，掌中有什么轻轻一动，她倏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掌心又是一紧……是，是什么，握住了自己？！

丫头登时停止抽泣，心开始卟卟的狂跳……这力度，确确实实是从手上传来，十分突兀，也十分的真实……是、是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是的，是的！！

“小看……”

小看猛地抬头！

这把声音，有多久没听到这把声音了，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清冷，辽远，朦胧，恍如细沙漫天，掠过耳际，拂过心头，最终散落在茫茫海中消失无痕，梦一样……刹那间，跪在地上的人儿，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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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红如血。

也艳烈，也苍凉。

花满溪，我来看你了。

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我很高兴。

是真的，高兴。

来看你最后一面，然后将这一眼刻入此生。

以后，便俩清了。


有恨过我么？有恨过一个叫做“琉璃”的人么。


美丽的女郎在他对面一片白沙上缓缓坐下，默默凝望。完全没有理会蔡妈妈热情而疑惑的招呼。许久，许久，直到日沉西海，落霞烧尽，女人才起身决然离去……

两忘，不见。


……


故事，说到这就完了。其实，又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无他，我们本就活在一个环形的世界里，无论头顶的星辰日月，还是脚下的苍茫大地，都是一种轮回，悲喜相连，枯荣交替，让人亢奋，也让人无奈。

有人的地方，便有七情六欲，便有永远熄不了灯的戏台。睁眼看，人，兜兜转转；缘，起起灭灭；事，生生不息。在那里，谁都是看众，谁都是戏子，在喧嚣与沉寂间，迎来一场一场悲欢离合，送走一幕幕哭笑怒骂。不经意的抬头，看苍茫中月圆，月缺，又圆……

生命，与故事，不止。





——　《世风》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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