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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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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会在和室伺候到最后一分钟呢,怎么,熬不住啦?”晴铃说。

“今天都是谈政治的事,我对这些一向没兴趣。”他故意略过她语气中的讥讽,殷勤说:“我宁可陪妳,我们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果妳能转到我工作的医院,我们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欢卫生所的工作。”她说。

“我永远不懂,卫生所有什么好?环境、展望、薪水、挑战性都不如大医院的护士。”他老调重弹。“妳只要一开口,台北任何一家医院任妳挑选,那么好的前途和机会,有上进心的人都会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晴铃会肚内一把火,骂她没有上进心吗?现在的她只淡淡说: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关爱”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内。在卫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觉得邻里保健工作会比照顾病人更缺乏挑战性或展望。”

“妳不会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结束住院医师的任期,我们就回新竹一起合作开业,盖一座新竹最大的医院,将来妳大哥也会加入,就专属于我们汪陈两家的。”启棠脸上兴奋发光说:“为这伟大的计画,妳那点卫生所资历是不够的,一定要有更多医院管理的经验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梦想野心试图要说服她!

她从没有想过盖医院或实现什么伟大的计画,念护校就仅仅希望有照顾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进不了医院、付不出医药费的穷苦人,更需要热心的帮助和无私的关怀……但启棠不会了解的,长期以来两人观点不同,辩论再多也如两条不相交的并行线。晴铃平静地问:

“汪启棠,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觉得我--适合你吗?”

他的表情是有备而来的,这个问题两年来晴铃不止问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远程目标的个性,当然也思考过很多次。

晴铃的家世是毋庸置疑的,父亲是五金工会理事长,配他这中学校长儿子的身分绰绰有余了。

但还不只如此吧!那些媒人帖上的名媛淑女,家业地位不输给晴铃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他偏偏选择晴铃,又对她情有独钟呢?

晴铃昂着头等他的答案,青白的路灯照在她完美无瑕的脸庞和发型上,一身优雅名品的洋装,再往下看,两脚穿的却是红色的塑料家常拖鞋,珍珠色高跟鞋已经不知哪儿去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吧!

启棠笑了出来,或许就是这一份天真末凿的性情,让她有种流动的生命力,不时活络他枯燥忙碌的习医日子。

虽然她很任性固执,又常发小姐脾气,但他相信只要结了婚,认定了这个丈夫,她必然以夫为尊,一切顺从他的意愿。

他周遭的女人,包括母姨姑婶们在内,不都是如此吗?

若是再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晴铃,因此温柔地说:“全天下没有比妳更适合我的女人了!除了妳,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妳是我心里唯一的。”

爱?晴铃吞了吞口水,说:“即使我一辈子不离开卫生所?”

是哪个长辈说的?恋爱嘛,纵宠一点无妨,嫁了就会乖。启棠假装为难说:

“嗯--如果不离开,我也没办法,但至少要调到新竹的卫生所吧?因为偶尔也要以院长夫人身分出席晚宴之类的场合呀!”

晴铃没有软化,仍板着睑说:“那么,你认为你--适合我吗?”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与妳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犹豫说。

这话一出,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以他自负的心态,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轻女性的理想乘龙快婿,她还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吗?晴铃仍恳切说:

“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歧异,只是炫丽的外表掩盖了内在的问题,其实我们并不适合,不该为了大家的期望而贸然结婚……”

启棠突然靠过来,她吓一跳后才发现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后退,还差点踩进小水沟,幸好他及时拉住她的手臂。

平时启棠不会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但私下无人时他也会有示爱举动,晴铃总是技巧地避开,因为觉得只要让他越过了亲吻或爱抚的界线,就毫无疑问是他的人了,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两人有些狼狈,站了一会,才回头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来挑担卖豆花的小贩,几个行人围着他。晴铃晚饭吃得少,肚子有点饿,建议也来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卫生……”身为医生,以健康考量,启棠从不吃路边摊。

“人家晚上还要打拼工作,给他赚点钱也好呀!”

晴铃径自过去,没几步又停下。远远一头来了一辆脚踏车,微弱的车头灯闪呀闪的。那骑车的不正是小范吗?

“范……”她正要扬手喊他,他却速度不减,目不斜视地骑了过去。

没看到她,还是视而不见?

“那个人是谁?妳认识的?”启棠望着他的背影问。

“他是永恩医院新请的司机……”晴铃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一个司机,她干嘛如此热切?

旁边的启棠一听是司机,立刻把那个人丢到脑后。

“回去吧。”晴铃没劲地说,也忘记想吃豆花的事了。

避开纯白,避开蔚蓝,那些都是天空的颜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脚踏车又骑了一段,才压下煞车手把。回首黑夜长巷,树影摇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盏灯飞向另一盏,好个安静的太平之世。

谁说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后方追他,前程却茫茫,都是无处可去。

自从长线断掉后,他就失去方向,成了远飞的风筝,抗不住气流的翻滚。

脚踏车慢慢踩回,忙了一天总没有一顿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炖软的花生仁和浓熬的糖水,温暖了空涩的喉胃。

小摊边的人群渐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个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对方耳旁说:“辛苦了,也该有点消夜,我请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无声地看他把钱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树区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将作风筝的梦,无边无际的痛苦挣扎,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飘流着。诗人说:

不要随我上升或下坠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点羽毛的重量

第三章

吱--地煞住,晴铃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皮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皮上画了色彩明艳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铃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水会漏进来,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大陆带来的老部下,就单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晴铃笑说。

明心除了收孤儿之外,还开放给内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坐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乱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过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晴铃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内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学生,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内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晴铃想起他们是范咸柏老师以前的学生,说:

“对了,范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范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性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铃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办出来了。”

“奇怪,记得范老师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铃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满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乱的贪民区能养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他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玉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然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更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白和蓝!

今天是星期日,晴铃穿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和蓝色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白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黄红鲜艳衣服少穿了,衣橱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云朋跟妳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铃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

“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饭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就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饭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几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赛吗?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兴奋的是云朋,比转操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激呢!

“妳想出车祸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饭锅呀!”她笑玻Р'说。

他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色、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饭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内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内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顺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衣服、袜子?杂货、灯泡、水果……”

他仍不吭气,彷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的。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还回头说:“……书。信纸、文具呢?”

蓦地,一辆摩托车没预警地转弯进来,晴铃来不及应变,往雨洋那儿倾斜,眼看两辆脚踏车要摔成一团,一只手猛地丰牢扶住她的龙头,奇迹式的,四个轮子依然稳固前行,她能感觉由他那儿传来的强大腕力。

惊魂甫定之际,他终于开口说:“妳这种骑车方式,迟早会出事的!”

“什么方式?很好哇,我骑两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辩。

“每天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蛇行超速又东张西望,他们真该禁止妳骑车。”好难得的一段长句子。

“每天?原来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着说。的确,下午出去探访时常会看见永恩的车,但总是离得远远的。

他闭上嘴,想起繁忙马路上那明显的白色身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机敏地过桥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该管的。那个有碧空丽日、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绝对的禁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麻烦了!

竹篱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干裂的泥土,一片荒凉。

云朋一到范咸柏在仁爱路的学校宿舍,便热门熟路地直冲,到掀起屋内隔间的桔黄格布帘子,才叫:“大范叔叔,我来了!”

范咸柏因为胃病和肺痨,整个人瘦了两圈,头发全稀白,才四十三岁的人,看来像六十,已无当初带升学班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他斜依枕上,猛往后仰说:

“别靠近我,别上我的床,别乱摸东西,免得传染!”

“不会传染啦!而且云朋也打过卡介苗了。”她念头一转,对搬电饭锅进门的雨洋说:“你打过了吗?”

他点点头。

“照过X光片了?”她又问。

还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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