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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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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骟了你!”王清举说。     
        王清举有句全乡无人不晓的口头禅,叫“我骟了你”。这是从他爹那遗传来的。他爹年青时是淮河里威风得直抖索的一个船匪,娶过八房姨太太,瞧瞧人家,八房啊,别说争风吃醋的事儿,名字都常叫混掉。后来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游击队,因为不怕死,立下了不少鲜血淋漓的战功。全乡干部都熟悉王清举乡长的口头禅,但没有人怕他这句话。虎子明白,当王乡长说“我骟了你”时,他的怒火往往到了强弩之末,快收场了。从乡政府院子里出来,虎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恶气,全身成了仙似的畅快。嘘,总算又混过了一个鬼门坎。 
          
        可今年真混不过去了。马上要搞税费改革,所有的收费项目要一刀切掉,只征一道由省里统一确定的农业税,税外再乱收一分钱,那是要踩地雷的。王清举乡长特别地找虎子叙了一夜,破天荒向这个下属大叹苦经,虎子这才知道那些满脸横肉坐在乡长家的,原来尽是些债主。乡政府楼对面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娘,在自已背上贴了一副笔墨:“乡长,喝了我的血和汗,吃了我的肉,请还给我钱!”,整日里缠着王清举,寸步不离,也不吭声,像个说墓碛白印!�
     
        “哪里是我吃了她的酒和肉啊。都是招待各路领导和稀客的嘛。你说我冤不冤、屈不屈?梅村长,你把村里历年欠的税费缴清了,就算是救我一命吧。我也用不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税费改革后,再也没人逼你了。混过这一村、再没下一店啦!”一向威严的王清举乡长蹩出了哭腔。虎子觉得乡长也挺可怜的。几万人的大乡啊,每人扛着一张嘴,大有大的难处,他想。 
          
        乡长掏了心,虎子非常感动。王清举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又咛嘱说:“税费改革是味猛药哇!农民的负担一招减轻,可财政亏空的担子要把我压成肉酱哦。最后一次,再收不足,我真骟了你!”。乡长在他数十年的口头禅里多塞进了一个字,让虎子觉出了不同寻常的严重性。 
          
        虎子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他用被子捂住脑袋,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这些即将消失的税和费的名目。乡统筹五项即农村教育费附加、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费;村提留四项即村干部报酬、五保户供养费、村办公费、公益金;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屠宰税等等,零零总总,一共四十七种。名字滚瓜烂熟。虎子又百无聊奈地把凡瘫子村水土里能长的东西,不管是麦子、茄子、豌豆、薄荷、山羊、鲤鱼、鸡鸭这些能入口的,还是蜘蛛、鼷鼠、毒蛇、蜈蚣、蝎子、蝙蝠、大青虫、屎壳郎、蜗牛这些不能入口的无辜活物,再凑上犁、耙、刀、桶、锩、镰这些跟土地上劳动扯上边的哑巴农具,噼里哗拉地全算上,仍然不够这四十七种。太沉了,一种可怜的物件背上竟压着不止一种税费。算着算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辛酸猛地奔上虎子的心窝,他骤地眼睛一热,泪水就迸了出眼角。桂枝在一边的大梦中无忧无虑地磨着牙。 
          
        这税费,收到印子家时,虎子实在是张不开口了。印子爹不到三十岁时就瞎了,为了讨口饭吃,跟一个也瞎了眼的私塾先生学了几个戏本,走村串寨地说古书。本是目不识丁,可人的眼前一漆黑,命一漆黑,其它器官就仿佛神奇的灵敏,印子爹学戏本时,把个私熟先生惊呆了,整套的《万花楼》、《薛仁贵征东》、《水浒传》,几个晚上就烂在心里,张口就唱。小铜锣一响,唾沫四溅,讲得村民们僵着张嘴直掉口水的入神。也算个红人,邻近的村村寨寨,正阳关三百里水道两侧,谁不听得个老瞎子擅说古书。红喜白丧的席宴,老瞎子不到场,大伙儿便觉着不够瘾头。多少个繁星在天的夏夜,瘫子村人在村口巨柳下纳凉时,印子爹用几本老侠客故事,把整个乡村之夜讲得脊骨生荫地幽暗、传神。梅红的一辈子中最难忘的,正是这个瞎眼老人。所以大伙儿都喝稀粥的那些年,印子家还能飘出腊肉的香气。农村“大包干”后,村村镇镇仿佛一夜间都不叫饿了,黑白的、彩色的电视呼呼拉拉地进了村,大家都歇在屋里盯着屏幕过日子。梅瞎子,成了第一个被时代淘汰的人。一病在床二十多载,渐渐地又瘫了、聋了,屎尿都乱在了床上。印子娘做童养媳时就是个药罐子。现在家家户户都飘出肉香时,印子家几年却没熬到一点油腥了,没完没了地飘出中草药的异香。 
          
        今年印子娘又殁了。印子媳妇跟两具活僵尸活了三十多年,孝顺倒是尽了,就是变得个木头木脑,加上膝下总不拢个儿女,盼孩子把人盼傻了。村里人噙着泪,都这么讲。像这样的农户,税费政策上有个照顾,但只减不免,虎子带着桂枝跑乡政府会计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倒是把那学校刚毕业的小女会计伤成个泪人,摘下黑框眼镜,两眼哭肿得像两块发亮的猪油。但出门时,她又板是板、钉是钉地说:“收还是要收的,皇粮国税,自古是法啊。把弦子拉到底了,这一户每年收两百快钱吧”。弦子拉到底?亏她还能讲句淮窝子的土话?到底个屁!还是把人往死路上引。虎子忿忿不平地想。 
      
        每次一碰到印子媳妇浑浊呆滞的眼神,虎子就硬生生地把话哽了下去。前几年他瞒着桂枝,让七姑把腊八卖腌狗的钱偷拿了一点,给印子家垫付了。他了解腊八这个契弟,大不了买瓶酒赔个不是,要硬借,腊八并不情愿。腊八会说:你不就图个狗屁糊出来的乌纱帽吗?我这钱是给娘积的棺材本儿,哪个敢动? 
          
        印子家、德贵家、二艄子家、二瘸子家、鼓应叔家。撇开以前挪下的陈年旧帐不提,全村今年拿不出的税费欠款还有七千多块钱。这七千多块钱像七千块小干柴,呼呼地冒出火焰,烧焦了瘫子村村长梅虎同志的屁股。他爹麻三叔说得干脆:自古瘫子村就穷得骨头硬梆,清朝时都不欠皇粮,难得现在就没个辙?官吃民、民吃土,天经地义嘛。谁让乡亲们抬举着咱父子俩,咱砸锅卖铁也得替人补了这个黑窟窿。 
          
        窗外,树枝间的月轮煞白。虎子翻身坐起,想,这鸡咋还不打鸣呢?又一想,哦,家中唯一的一只白公鸡自已昨夜已亲手宰了。今天是惊蛰呢。他蹑手蹑脚地下了炕,收拾了一下,踩着一地腥臭的鸡毛,直奔县城而去。看到他爹的屋子,灯盏黯然地仍亮着。他想过去招呼一声,到了窗前,终于又没推门进去。 
          
        黎明前的天,是乌青迷人的天。     
        路上到处晃动着沉寂的人影。从瘫子村赶八里多的小道,抵乡政府院子后,右拐上一条笔直的柏油路,奔三十多里路就到县城了。路上轰隆隆地开着一辆辆拖拉机,装满了还滴着露珠的新鲜蔬菜,芥菜,茄子,嫩黄瓜,也有装活鸡活鸭、鲤鱼黄鳝的。几个农民腰间用麻绳紧紧勒着破旧的棉袄,站在拖拉机的尾上。公路上散出了鸡粪的熏人气息。虎子拦住了一辆拖拉机,甩给机主一包老刀牌香烟,搭了个便车。进城时,天已透亮了。 
          
        虎子径直奔了县医院的采血站。这条路熟。没想到,采血站外的墙角已蹲满了农民模样的人,一大群,有的闷头抽烟,有的眼神直楞楞地发呆,有的耷着个脑袋在打磕睡。采血站的窗口还未打开。虎子尖起耳朵听身后两个人的嘀咕。一个是欠了村里的税费和电费,村干部把家里牛羊牵走了,附近的亲戚多,倒是能借着钱,就是面子薄,死活张不了口。另一个在邻村欠了一屁股赌,说是醉酒时被人结串子坑了,不敢跟老婆讲,只想偷偷卖血抹平了事。虎子晓得大伙儿都心急,怕耽搁了事,第一个就趴在了那窗口上。过了大概半小时,窗口哗地一声拉开了,蹲在墙角的人便呼地都弹跳起来,住窗边挤。虎子瞧窗内,一个四十多岁穿白大褂的肥女人睡眼腥松地揉着肿眼泡。 
          
        “喂大夫,卖多少血能得七千块钱啊?”虎子没头没脑地问。     
        “嗨什么卖血呀!卖什么血啊,多难听!早就讲过了,你这叫献血,挺光荣的一件事。真没脑子!我们给你钱,那是发点营养补助费。”     
        “是,是,是。是光荣,是光荣!那到底献多少血,能得七千块呢?”虎子嘟囔着。     
        那胖女人不耐烦地抬眼瞪了虎子一眼,说:“榨干了你也没这个数。你的血合格不合格还难讲呢。姓名?”     
        “梅虎”。     
        “到后院排队验血去。”那胖女人嚓地撕给虎子一张红字的单子。     
        想起曾经生过的几场病,虎子心就虚了。夏季干活,蚂蟥、牛蝇、花蛛趴得一臂,忙得昏天黑地,赶也懒得赶它们,任由它们吸着血。他怕血中遗留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啥杂质,毁了筹款的事。不想验血倒也顺利,医生还捏了捏虎子紧张得发抖的粗壮臂腱,啧啧地赞了几声。瞧着自已鲜红的血流进针管了,他心底才彻底踏实了下来。他有点轻蔑地瞧着这血,想:夏天的蚂蝗趴在腿筋上吸,也不就这点滋味?瘫子村女人生娃,哪一个不是成盆的血泼出去废了?还有桂枝那一裤裆的月经,说不准都能卖钱呢。     
        “就抽这一袋子?能多抽点吗?”虎子眼巴巴地求着医生。     
        “那绝对不行。我们不能把你的健康弄垮掉了罗。”     
        “这给多少钱?”     
        “你拿单子,到窗口算帐去吧”。     
        虎子攥着二千四百多块钱走出采血站时,早晨的光线迎面射了过来。他觉得眼前五色斑斓地晃了一下,头猛地一阵晕眩,便站住了。扶着墙,抽了根烟,才出了院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已这具血肉之躯原来如此的值钱。他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捏着这叠簇新发硬的票子,一阵狂喜。心想这钱挣得也太省心哦,再来两次,村里的孽债也就抹掉了。 
          
        与医院隔堵墙的是一个菜市,早上炸了锅似的热闹。这是一幅最典型的市井图轴:青石板街的地摊上,摆放着色彩缤纷的生鲜菜果、红白肉案。油条饼铺、糯圆锅杂滋滋地溢出叫人垂涎的香气。尤其是油炸臭豆腐,更让梅虎觉得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这种沤得紫黑的豆腐酸中夹腻、外脆内软,闻着臭掉牙、嚼着香断肠。虎子贪婪地咽着口水,站在臭豆腐摊旁。穿着细纹棉质睡裤的主妇们挎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她们的眼力往往很毒,菜是否被扣了秤、肉是否隔了夜、狗是被宰杀还是被毒杀的,一眼即知,她们丰饶的生活经验与小贩的精明世故相互砥砺,谁也进不了谁的圈套。菜市,无疑是沉闷的城市生活最生动的一刹。虎子被这种喧闹气氛深深感染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碗两块半钱的炸酱面,又去买臭豆腐。“操他娘的,好吃归好吃,一块钱那么一点,心比臭豆腐还黑着呢”。他暗忖。正要掏钱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来是乡政府跟随王清举的郭秘书。 
          
        “真是稀罕啊梅村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城里见你呐。”家住县城的郭秘书也挎着个篮子来买菜。     
        “呵呵,办点货、办点货。正要回瘫子村呢。”     
        “真是来得巧呢,有事呢,省得我再往乡里跑冤枉路。身上剩钱吗?”郭秘书凑在他肩上低声问道。     
        “有一点呢。”     
        “太好罗”。郭秘书黏在虎子耳根上说:“昨天夜里,王清举乡长来县上办理学校危房改造的事,请了几个人在碧海云天桑拿浴场吃点工作夜宵,泡了泡澡,费用没赶得及结算。我兜里钱不够,能不能帮个忙,你先顶一下?” 
          
        “多少钱?”虎子的脸立刻就变了色。     
        “嗨小菜一碟。撑死了也不超过一千块钱吧。”     
        狂灌了一大碗面条入肚的虎子,头早已不眩晕了。他顿了顿,对郭秘书说:放心吧,我马上去,结了这笔帐。     
        郭建辉     
        硖石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在家中支好了一张麻将桌,静候着王清举。     
        他很瘦,瘦得随时会飘起来成仙似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急着挣出肩膀窜出去。这种长相的男人,多遭人提防,让人疑惑他有一肚皮的坏水。可在瘫子村,郭秘书偏赚了个厚道的好名声。一个人进村时,每次他都要到飞天蜈蚣的柴房去看看,上麻三叔的炕头坐坐,见了谁,都是一个笑脸迎人的热乎劲儿。跟着王乡长进村时,这个精瘦的男人便化成了个虚脱的影子,大事小节,从不乱吭一声,只是王乡长求救似地拿眼寻他时,他才附上去耳语几句。王清举离不开他,因为他郭建辉是全乡名头响当当的土诸葛,脑子从不踟蹰,下主意,快刀斩乱麻似的又狠又准。 
          
        记得十几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鬼使神差地去过一个地下算命馆。馆内雾气腾腾。那个夹着香烟的女瞎子在他的脑后骨、额骨、腰间、脚踝上、两腿间摸捏了半天,大叫一声道:“好狗啊!”郭建辉吓了一哆嗦。女瞎子接着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狗命了。操他大爷!遇着刘玄德,你就是孔明;遇着蒋介石,你就是陈布雷。天生的一个好幕僚呢”。女瞎子告诉他,他以后的主人属狗,时时刻刻顺遂着主人的意思做,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原来如此。王清举属狗,踌躇满志的郭建辉一见他,就铁了心。跟定他了,成就一番事业。从此他就展开了对王清举喜好之物的钻研。 
      
        他很快发现王清举有两大心结。一是喜功,在县领导那里邀不上功的事,他是绝不去做的。去年王清举热血一张,要在乡政府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两侧,左边建一个万亩莲藕种植基地,右边建一个万亩波尔山羊养殖基地。王清举把这个气势磅礴的构想告诉他时,郭建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苦心。高啊,他说,这条柏油路是省、县领导下乡巡察的必经之道,搞这么两个基地,让全乡农业经济的亮点一览无余,这种工程的潜在政治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呀。他对王清举说:这工程大有搞头,但千万不要触动民怨,否则铺开了,收不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耕地的自主权在农民手里,如何让那么碎小地块的主人都服从乡里的统一规划呢?要做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千万不可霸王硬上弓。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郭建辉双脚磨得尽是血泡,一家一户地耗嘴皮子,如今,这两大基地已现出气度非凡的雏形了。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片喝彩之声。王清举的心里是亮堂的,因为这光环毕竟只罩在自已一个人的头上。夜间,他让老婆把自已也舍不得多喝的窖藏茅台酒拎进了郭家。 
          
        乡长另一个半掩半露的嗜好,就是女人。要说这世间的男人,除了二尾子,没有一个不爱女人吧。各有各的爱法,有的人照单全收,有的人挑肥拣瘦。但王清举却不是个滥竽充数的性格,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喜欢什么骨相、什么品性的女人。这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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