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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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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不
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
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
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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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
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
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
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
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
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
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会过,只一
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
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
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
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
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
‘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
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
儿便叫《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
“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如何?”道人笑道:“你就请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
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
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
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
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
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
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当
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
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
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
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
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来了。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
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
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
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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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
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
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
既是你的女婿,就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
各惊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
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
头买线,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
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
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
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一封
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
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
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
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却说娇杏那丫头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
然一看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
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
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
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
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
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
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了公
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
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
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
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
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
袭了一代,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
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
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
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
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贾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个居停之所
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
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馀不
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
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
怯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
饭后便出来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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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
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
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
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
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
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
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移步行来。刚入肆门,
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
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
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
投契。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
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到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
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
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
门楣了!”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
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
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这样
说。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
宁荣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
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
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
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
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
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
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
门呢。等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
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
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
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
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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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
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
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
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却也中平,
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
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
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
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
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第
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
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
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
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
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太君
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
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
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
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
力者,不能知也。”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
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
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
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
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
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
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
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
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
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
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
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
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
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
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
石曼卿、柳耆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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