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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间惆怅客-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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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一回事?”

梁九功转身看了一眼,脸色忽变,立马向那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博敦放下来。梁九功扎了个安道:“哟,奴才给曹爷请安了,爷您吉祥。”博敦窜回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裙摆,梁九功对着子清哥媚笑了两下,心虚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奴才这不也是为了咱万岁爷的安危着想,才查得仔细了些。”子清哥朝他瞥了瞥,“动作利索点儿,皇上在前头催了。”梁九功哈了哈背,“哎,奴才这就来。”子清哥板着脸朝我们这圈人扫了扫,随即背过身带着手下的侍卫朝前头跑去。梁九功憋足了气瞟了眼博敦,也跟着子清哥过去。

经这么一闹,博敦倒是不想睡了,再加之马车行得要比来时快很多,上下颠簸的更是让人一点儿困意也提不起来。博敦后脑勺搁在我腿上,仰面看着我道:“真真姐姐,叔老爷他为什么要骂成德阿哥?”我低头看着他,想了会儿道:“许是惹老爷生气了吧。”博敦“哦”了声,没再追问下去,闭起眼睛把头侧卧在我膝盖上,过了半晌竟渐渐睡着了。我从身后取了条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身上,而后静靠在了椅背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天发生的事儿齐齐涌了进来,我心里不愿去想,却丝毫也由不得我。

……

从南苑回府已有小半个月,公子的病却是不见好,高烧不退,也不出汗。傅太医每日来给公子请脉,说公子体内积寒多年,致内火无法外散,心脉俱损,这次是旧疾复发,而胳膊上的箭伤不过是个引子而已。老爷和大奶奶每日都到公子的房里来,私下问傅太医公子的病重不重,傅太医摇了摇头只道不好说,等到天气转暖了或许会有所改观。

那日午后,朝廷在德胜门口张了皇榜,公布了入选此次恩科殿试的举子名单,“纳兰成德”四个字也位列其中。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大人亲自过府来传了皇上下的旨意,宣公子于五日之后入宫廷对。若放在平时,这样的喜事府上必定是会大肆操办一番的,可老爷和大奶奶这回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设宴,就连收到的贺礼也悉数捐到了广化寺用作寺里的香火钱。大奶奶整天都和齐布琛姨娘跪在佛堂里念经,求佛祖保佑公子渡过难关。

夜里,公子坐在房里的书案前写字,咳嗽不止,我坐在一旁给他磨墨,静看着公子写出来的每一个字。公子过去最爱练米芾的行草,可今日却一笔一划地写起正楷来,笔下很慢,几乎每一笔都在用很大的劲儿。半晌,才工工整整地写下一首诗来,我缓缓地转动着墨杵,看着纸上的字,心里默念着: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爷。”

我嗖地站起,公子戳下笔,连着咳了好几声,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忙把茶水递给他,公子脸色煞白,颤着手接过茶碗,手一抖整杯茶都泼在了纸面儿上,把刚写好的字全都给晕开了。老爷和大奶奶听到动静领着傅太医赶过来,老爷走到书案边摸了摸公子的背,“成德,成德?”

傅太医夹着药箱子匆匆走进房门,踱步到书案前,把了把公子的脉,抬眼看向老爷,“是昏厥过去了,不是反复叮嘱这些日子不能夜读吗,怎么不照着做呢?”老爷闭着眼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大奶奶抹着眼泪道:“我就成德这么一个儿子,这要是有个好歹不是要了我的命?”老爷跺了跺脚,喝道:“你哭又能有什么用!”

傅太医叫来小厮把公子抬到榻子上,又把了会儿脉,“病是凶险了些,不过也不是没得救了,依老朽看,公子是一时气塞才昏厥了过去,待我开两剂疏通心脉的药子定能醒过来。只是有一条,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一放了,万不可再擅自行事,要不然即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难保万全。”老爷点了点头道:“一定按太医说的办。”傅太医长叹了一口气,坐到书案上去开方子,老爷亲自过去给他磨墨,看见书案上的诗,拾起那张纸看了会儿脸色愈发沉下来,悄悄折起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大奶奶和老爷没再回屋去歇息,而是坐在了公子榻前守着。我拧了块热毛巾给榻边送去,老爷接过热巾子亲自给公子的额上掖好。大奶奶捏着公子的手,看向老爷道:“明儿个要不请个萨满来看看,要是阴间什么小人来找成德作祟,也好驱一驱邪气。”老爷静默了会儿,微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我也告几天假,朝上的事先搁一搁吧。看样子廷对是去不成了,当真是祸不单行啊。”说着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腿,大奶奶抹着眼泪道:“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什么廷对不廷对的,是命要紧还是功名要紧?这回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能让他去了。”

次日,公子的房里乱成一团,不光有道士盘坐在阴阳阵上念符,还有打扮稀奇古怪脸上涂了油彩的萨满法师摇着铜铃铛在地毯上摇摆不定地跳大神,嘴里还不时地念叨着咒语:“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萨满又偏偏不让我把公子榻上的幔帐给放下来,说是要对着他施法念咒才管用。公子虽然仍在昏睡中,手指却紧紧揪着衾被,可老爷和大奶奶却对这些萨满深信不疑,端坐在罗汉榻上很虔诚地看着他们施法,大奶奶的手上还转着一串佛珠。

“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今。”那个老道士闭着眼睛念完这一串咒语,随后缓缓从垫子上站了起来,而那两个萨满法师还在扛着铜铃继续跳着大神。老爷起身走过去请那个白胡子老道士坐,急切地问:“怎么样?”那老道士长叹了一声,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闭上眼手指掰弄了几下,半晌缓缓睁开眼看向老爷,“是冤魂缠身,极难驱散,贫道实在没有十全的把握。”老爷皱了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恭敬地递到那道士面前,“这是一点心意,请老观主务必笑纳。”

那道士瞟了眼银票,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塞到了衣襟里,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虽极难驱尽,可方才贫道施法时东方骤现一道白光,准是启明星下凡了,若要回转也不是毫无办法。”老爷倏地眼睛一亮,抬了抬手道:“老观主但说无妨?”那道士慢吞吞地道:“若保无虞,必速速成亲冲喜。”老爷和大奶奶对看了一眼,霎时如醍醐灌顶一般。老爷撇过头往公子榻上看了会儿,点了点头,遂起身朝那道士拱了拱手,“谢老观主提点,我记下了,请往前府花厅用茶。”那老道俯身施了个礼,而后抖了抖又宽又长的袖子随着来福出了房门。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乌丝曲倩红儿谱

三月,平南王尚可喜以年老多病为由,上疏朝廷告归辽东,并疏请皇上恩准他的儿子尚之信沿袭藩王之位,继续顶替他坐镇广东。在这天子脚下,但凡是府上有人在朝廷做高官儿的无不知道皇上撤藩的念头已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尤其是在南苑突遇朱三太子的同党夜袭御帐一事之后,皇上撤藩的决心更是有增无减。而偌大的朝廷,文武百官中却唯有老爷与户部尚书米思翰,刑部尚书莫洛等寥寥无几的几个大人,坚决主张撤藩,与皇上的意思一致。

最终皇上下旨称赞平南王“识大体”,恩准其告归辽东,并赏赐给他一大笔养老银子,但不准他的儿子尚之信沿袭藩王之位。张贴在京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里的圣谕中这样写道:广东已定,坐镇藩王已大无必要,着尚之信随父尚可喜一同告归辽东,不得有误。

圣谕一下,平西王吴三桂立马上疏请求皇上撤藩,没过多久,定南王耿精忠也极力效仿,恳求朝廷撤藩。皇上顺水推舟,昭告天下即日撤除三藩,收回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定南王耿精忠手上的兵权,三位藩王俸禄增加一倍,各自返乡颐养天年。如此一来,老爷和当初赞成撤藩的几个大臣在朝中威望日增,而过去那些极力反对撤藩的人如今却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府里要给公子办喜事儿了,老爷给广东的卢家下了重聘,并请来道士算卦,择期三月十五黄道吉日迎娶卢姑娘进府。而出乎意料的是,给公子填房的侧室竟然是寒玉,她的身份一下子从丫鬟变成了主子,府里的人这些天见到她都恭恭敬敬地给她问安,又因为寒玉娘家姓颜,大伙儿进进出出都称呼她为颜主子。

寒玉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沾沾自喜的神色,待我们也一如往昔,并不曾摆出一副做主子的架势来,故而府上的丫鬟小厮都很乐意和她相处。公子因病误了今年的廷对,在榻上躺了近两个月,眼下总算渐渐好了不少。不过傅太医说千万不能有所松懈,还是在房里多将养些日子为好。黏在门窗上的那些驱鬼符终于被揭了下来,换成了大红色的“囍”字,府里房梁上的彩漆也被重新绘制并贴上了耀眼的金箔图纹,廊柱粉刷一新,房梁上绕上了大红色的绸缎。

公子和卢姑娘的婚房设在了前府,从今往后,我们就不住在后院儿了。淳雅如今也大了,她的闺房被移到了后院儿格格原先住的地方。当然,自然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大奶奶给淳雅的屋子大肆翻修了一下,移了好些金银玉器进去,一迈进门槛儿就知道是上三旗闺秀才有的规制。寒玉在前府有了自己的屋子,原来和她同屋的碧桃则搬来和我一块儿住,就在公子那间婚房的外进。成亲之后,婚房便是公子的卧室,而即将成为我们府上大少奶奶的卢姑娘的房间则紧挨着大奶奶的正房。

婚期越来越近了,天也一日日回暖,园子里花团锦簇,燕妒莺惭。府里这几年接二连三地遇事,上上下下无不盼着新少奶奶的进府能彻底冲散这郁积多日的阴霾。我捧着花房新培植的杜鹃花的盆景儿沿着回廊往公子房里走,刚走到院儿门口就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我走近,房门微开着,公子躺在里屋的榻子上,寒玉手里端着药碗儿坐在榻前的圆凳上,低头不语,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我顿住步子,正琢磨着该不该这会儿进屋的时候忽见公子看着寒玉道:“你跟我说实话,毓菱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寒玉缓缓用瓷勺子轻搅着碗里的药,半晌不言语,公子抬高嗓音,“前年过年的时候见你在府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毓菱要是真的回南了,你为何不跟在她身边?也是我一直把你想得太善了,心想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总不该有那么些心思。如今看来,我当真是瞎了眼,错看了你……”说罢转过身连着咳了几声,寒玉一惊,忙起身拿着帕子递过去,公子回过头一把推开寒玉的手,药碗儿“嗙当”一声掉落在地上,瓷片儿蓦地碎成几瓣。寒玉怵着,衣襟上被泼了一滩深棕色的药渍,公子看着她厉声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寒玉轻咬着嘴唇在榻前站了会儿,忽地捂住嘴转过身跑了出来,一到屋门口就看见了我,我愣愣地看了她会儿,福了福身道:“颜主子万福。”寒玉撇过脸轻抹了抹眼角,侧着身子跨过门槛儿急着跑出了院子。我从没见寒玉掉过眼泪,也不曾见公子对着谁生这么大的气。近来见天都有人说寒玉命好,准是上辈子积了厚德,可我却觉得这个主子的名分对于她来说未必是什么福气。公子不信她,甚至心里还有几分恨她,可寒玉这辈子却注定要被框在这府里头,再由不得自己了。

……

晚膳的时辰,我去大奶奶房里装食盒,淳雅和大奶奶坐在圆桌边用膳。寒玉换了身杏色的衣裳,虽说哭过,可脸上的脂粉比平常扑得稍浓了些,故而也看不大出来。她提着衣袖用筷子夹了几条醋溜鳝段到碟子里,而后盖上盒盖朝我点了点头。大奶奶夹了筷子菜给淳雅,看向寒玉道:“怎么不亲自送去啊?”寒玉转过身,顿了会儿道:“方才姨娘说卢家的嫁妆到了些,让我去帮衬着清点。”淳雅看着大奶奶,“额娘,我刚刚去找阿哥说话,他好像不大高兴,都不怎么搭理我。”大奶奶想了会儿,看着寒玉道:“哎?昨儿个怎么样,成德待你好不好?”寒玉一脸不自在,大奶奶急着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呀。”

寒玉静默片刻,看着大奶奶道:“爷昨夜看了大半宿书……”大奶奶插道:“那你呢?”寒玉道:“我绣了会儿图样就睡了。”大奶奶叹了声,轻皱了皱眉道:“我说你拾掇哪门子针线呀,成德不说话,你跟他说呀,又不是不认字儿,问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书里头讲了些什么,这一谈不就谈开了吗?府里这些个丫头就属你最聪明,怎么到了要紧的时候反倒脑子不够使了呢?”寒玉默默地点了点头,大奶奶又叹了口气,“这事儿啊也急不得,分开的日子久了,这两年成德又不在家,你们之间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变得生分了也不能怪你。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吧。”

“奶奶。”

齐布琛姨娘走进屋,福了福身,“新到了一批贺礼,这会儿全抬到花厅里了。还有我们府上回赠给赴宴宾客的礼品,也都备妥了,您要不要亲自去过过目?”大奶奶想了半晌,看着齐布琛姨娘道:“你把饭菜给成德送去,替我嘱咐他几句,礼单子给寒玉吧。”齐布琛姨娘应了声,把一册厚厚的大红礼单递给寒玉,随即又看向我道:“你也随着去吧,仔细点儿。”我应了声是,寒玉对着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福了福身和我一道出了屋。

刚踏进花厅,就看见卢家随嫁过来的嫁妆围着厅中间的大红毛毯堆了满满一地,这也只不过是嫁妆中的一部分,已经提前抵京了。看上去都是上等的物件儿,成对成对儿的琉璃玛瑙瓶,苏杭织锦缎子,翡翠如意,羊脂白玉,金银首饰,还有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儿和满满一大箱子的金条,可是比三年前格格出阁的时候要风光多了。

我拿着礼单子走在寒玉身边,挨个儿报着数,寒玉仔细地对照着每一件器物,府里人情往来大,每回设宴,无论是收礼还是送礼都少不了这一环。我跟在寒玉身边走,点着点着,蓦地眼前一晃荡,一个用红绸裹着的大箱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辽东步兵都统哈克齐贝勒携福晋纳兰湘雅给贵府长公子道喜”的字样儿。我心一颤,转过身看着寒玉,“颜主子?”寒玉轻“嗯”了声,抬眼看向我,我道:“格格这回是不是真的不能回京参加公子的婚宴了?”寒玉点了点头,“是来了家书,信上说哈克齐贝勒爷刚袭了他阿玛的官职,平南王父子又才回到辽东不久,朝廷让贝勒爷好生在辽东镇守,没接到旨意不得私自入关,大格格自然也给绊住了。”

我看了眼那口大箱子上的字,哈克齐贝勒爷是个豪爽的尚武之人,哪里写得出这么秀气的字,这一准是格格的亲笔。我一时想起格格过去手把着手教我写字儿,天冷的时候还给我呵手,那会儿成天都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自个儿发愁,可自从格格远嫁辽东,府里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玉抚了抚我的肩,柔声道:“往后总有机会见到的,大格格眼下是当了额娘的人了,如今又怀了一胎,听说哈克齐贝勒爷待她像珍宝一样,还给大格格修了个跟咱们府上一模一样的花园子。”

我正欲说,却瞥见碧桃走到花厅门口,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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