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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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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人们会以为下面将是一场人与蛇之间惊心动魄的故事了,这不对,没有什么惊心动魄。

“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历来都不属于我们犯人。当全国数十万之众的知识人几乎在同一个时刻被宣布为敌人被送进监狱或劳改农场时,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当饿得濒死的犯人们为死去的狱友挖掘墓坑口中唱“……挖呀挖,今天咱们埋别人,明天别人埋咱们”的歌谣时,又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说到底,就算我们“御花园”的三个犯人在与群蛇的搏斗中被咬死,也不会被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后人们提到时只会平平淡淡地说一句:三个犯人被蛇咬死了。就这样。

老龚睡觉(或许是昏迷)的时候我和陈涛倚在各自的铺上想心事。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是说谁也不知别人心里是怎样想。但此刻我和陈涛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就是怎样度过眼前这一关,包围我们的大水和蛇什么时候能退走。陈涛解除被毒蛇咬的恐慌后确实兴奋了一阵子,但很快,兴奋消失了,脸上布满了愁云。咬他的那条蛇自然已不在话下,可大批蛇正盘踞在窝棚四周,“蛇”网恢恢,疏而不漏。躲过了初一又能躲过了十五?我和陈涛都感到自己的命运未卜,或许已到末日。

天快晌午时老龚醒来,说要喝水。我连忙从暖水瓶给他倒,可提起水瓶发现空了。我对老龚说稍等,立刻烧水。而我去水桶装水时发现水桶也是空的。那时我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提起水桶要去窝棚后面的井里打水,但走到窝棚门口时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完了,我们完了。我心里绝望地叫道,是习惯害了我们,平日我们没有储水的习惯,随用水随从井里提。现在水桶空了,水井被大水淹没,而周遭淼淼大水又被蛇踞守着,无法取来。这时陈涛和老龚也从我的惊恐中明白了我们的处境:我们断水了。

置身大水当中却须面对干渴,与大水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里之遥,谁能说这不是倒了八辈子霉的人才会遇到的事?望着水线上密密匝匝的蛇们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囿于预谋,囿于天意。我们束手无策。

退回窝棚,放下水桶,倒在铺上我闭上了眼睛,一种从未如此强烈的心灰意冷袭上心头。奇怪的是这时我竟又想到了上帝,想到《圣经》中记载的一个故事,摩西和他的希伯来族人被埃及法老的军队追赶到红海边,在这危急之时摩西向他的上帝求援,上帝施法力劈开了海水,让摩西带领他和人民从海底逃出了埃及。对于希伯来人上帝总是这么万能又无所不在,可对于我们中国人,上帝却总是销声匿迹。我想如果上帝真的全知全觉又大慈大悲的话,就应该劈开“御花园”外面的大水让我们这几个可怜的犯人逃生。我这么胡思乱想时听老龚和陈涛在探讨着从外面大水中取水的办法,办法想出了许多,可要么无法实施,要么不可实施。

比如用一根长竿挑起衣裳,从窗口伸进水里浸透,然后挑回衣裳从中榨水。这办法可行,但无法实施。因为窝棚里找不到足够长的竿子,这办法只能作为一个办法被搁置。再比如用一根绳子系着水桶,从窗口将水桶扔进水中,然后将水桶拖回,桶里总会存留一些水。这办法同样也有合理性,问题是没有可行性,因为拖水桶经过蛇阵时必然会惊扰了蛇,被惹怒的蛇会向窝棚发出进攻……

这时我一下子从铺上坐起,说我有办法。老龚和陈涛一齐看我,我说我们还有半桶煤油,浸在布上点着扔到窝棚门外,把蛇烧跑,烧出一条通往水边的通道。说出口我便明白这更不是个好办法,我这么说更多的是出于对蛇的义愤,果然老龚和陈涛都摇头否定。

我们于干渴中谋划着解除干渴的办法,尽管绞尽了脑汁,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良策。没有水的后果是清楚的。没喝的,也没吃的(连饭也做不成)。惟一的希望寄托天上下雨,接雨水饮用。但这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下雨会使包围我们的大水继续上涨,水上涨蛇又会更逼近窝棚,最后终归会与我们争夺窝棚栖身,那时的情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们像走进了一个生死迷宫,刚找见一条生路,又随即被堵死。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这句话,老龚说。我发现他的脸似乎更“胖”了,“胖”得把眼都挤成一道缝。他喘息了一会儿,又说:只要努力就会绝处逢生,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和陈涛相视着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老龚还有心思讲故事。这是一个外国故事,发生在巴拿马的丛林里。老龚说。由于缺水,他的嗓音沙哑:一个叫特里的总工程师带一伙人在丛林中勘探,晚上他们睡在各自的睡袋里。早晨总工程师特里和助手瓦尔加斯及印第安人向导起来,发现工程师艾尔还睡在睡袋里,特里便走过去喊他。走到近前,特里发现艾尔大睁着眼,并且眼珠拼命地转动,他的脸像柴灰一样灰白,他的嘴动了动,朝人吐出一个字来:蛇。

啊,蛇,蛇,又是蛇!陈涛嘴里嘟嘟囔囔。

听老龚说下去。我说。

特里的眼睛顺着艾尔的目光,朝他的肚子上的一团东西看去,顿时全身血液凝固了,他看见艾尔的前胸上卧着一条很粗很丑的蛇。特里不敢出一点声,那条蛇随时会进攻。他一点一点地退了回来,他把看到的情形和瓦尔加斯、印第安人向导说了,两个人都吓得张口结舌。但为了救艾尔,特里等三个人又朝艾尔走过去,踮着脚尖,像踏在羽毛上一般。他们默默地朝睡袋里的蛇看去,发现那是一条巨蝮——世界上最毒的蛇。瓦尔加斯伸手取枪,但艾尔的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意思是:不要这么干。瓦尔加斯立刻明白,要是一枪打不中蛇头,蛇就会咬艾尔。他没敢放枪。但有什么办法能把毒蛇从艾尔身边驱逐出去呢?谁都没这方面的经验。人和蛇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印第安人打破寂静,轻轻吐出一个字:烟。他装出抽烟的样子,为了告诉他们关于他的意思,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睡袋的轮廓,又拿出刀子,做出捅破睡袋的样子。特里和瓦尔加斯明白了,印第安人的意思是说在艾尔的睡袋上开一个洞,用烟把蛇熏出来。特里觉得可以试试,便绕到艾尔的脚下在那里用刀将睡袋开了一个橘子大小的洞,这时印第安人和瓦尔加斯在远处点起火来,用一只工具袋从火上储足了烟,然后来到艾尔身边,将烟袋靠在睡袋的洞口处。很快,艾尔的脸周围烟气缭绕,熏得两眼直流泪。突然蛇扭动了,它在动了。特里他们迅速跑开,等蛇从睡袋里出来。

可不久烟消云散了,蛇不动了,它又在艾尔的肚子上安定下来。特里他们气坏了,急坏了,可没有一点办法。这时日头升高了,艾尔满脸大汗。特里见状突然想到艾尔曾对他说过的话:蛇是冷血动物,它的体温会随着周围的气温而变化。它们的体温升起来很快,在丛林烈日下晒半个小时就会晒死。这时特里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招呼着另外两个人一起将睡袋上方的防雨篷皮揭掉,让太阳光直晒在睡袋上。毒辣辣的阳光照射着艾尔和睡袋,艾尔紧闭着眼,一副半死的模样。艾尔能顶得住吗?“只要再坚持一下。”特里为他祈祷着,瓦尔加斯和印第安人也在祈祷。蛇终于扭动了一下。阳光起作用了。特里他们奔进丛林中,向这边窥望,只见蛇扭动并弓起了身子,又平躺下来,接着它慢慢向艾尔的脖子游去,艾尔的脸颊边突然冒出一只凶恶的、沉甸甸的蛇头。蛇的脑袋来回摆动,然后那褐色丑陋的蛇身从睡袋开口处游了出来。它从艾尔的脸边滑行过去,并向附近的树丛游去。特里他们赶紧把浑身湿透的艾尔从睡袋里拖出,给他喝了水,将他放在一张吊床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睡着了……

老龚也睡着了。

如果在过去,老龚讲述的这个故事会吓得我毛骨悚然,但此刻——我们被成百上千条蛇围困的此刻,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我只是在想,蛇已经使我们恼恨透了,老龚为什么又雪上加霜给我们讲蛇的故事呢?

老龚讲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陈涛问我。是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冒犯蛇么?

我摇摇头。

是说外国人和我们一样对蛇心有恐惧么?

我又摇摇头。

沉默。

这时日光从窝棚门直射到屋里来,天晌了。我觉得饿从中来。我问陈涛饿不饿,他说饿。我说那只有吃生面了。陈涛点点头。我们从铺上下来,开始用餐(多么文明的说法啊),从粮袋里抓出生面往嘴里溃猛僖航姘枋抢镅剩蓟剐校罄丛趺窗枰舶璨皇耍擅媲旱缴ぷ友劾铮旱貌蛔〉乜人裕劾岫伎瘸隼戳耍坏米靼铡M琶磐獾你筱蟠笏颐钦嫠璧奈蘅赡魏巍�

老周,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陈涛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眼没看我,直勾勾盯着窝棚顶。

我吃了一惊,惊的不是他说的什么,而是这一刻我脑子里也转悠着这一个问题。我也在想人活着真是没劲。从早晨开始,我便发现我们俩的思维几乎完全同步,都好像钻到对方心里头看了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听说孪生弟兄之间的思维有同步现象,而我和陈涛不仅没有血缘关系,还一个山东一个陕西,南辕北辙。我们惟一共同之处是都是劳改犯人。

我说:人和人也不一样的,有人活着是受罪,有人活着是享福,享福的人就活不够。

陈涛点点头。

我又说:像我们这类人死是一种解脱。

陈涛再点点头,无疑是我说到他心里去了。

又是沉默。

老周你说,要是我们死了,我们这一辈子到底算怎么回事呢?陈涛问道。

怎么算怎么回事呢?我一时不解其意。

换个说法,要是我们死了,别人会怎么为我们写悼词呢?

悼词?你可真会造句,放心吧,不会有人为你和我写悼词的。我冷冷地说,说这话时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大片苍凉的坟墓,那里长卧着无以数计病饿而死的知识者犯人们。

我知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总是允许的吧?陈涛很固执。

现实中是没有假如的。我比他还固执。

老周,你说的不对,假如……

假如个鸟哩!不知道怎的,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我的心头,我恶狠狠地盯着陈涛,劈头盖脸地臭骂着:假如你他妈的早出生十年,跟着刘志丹闹革命,你今天就有个师长旅长的当当哩;假如你他妈的不想三想四出来读大学,你今天还在陕西地区,“老婆孩子热炕头哩”;假如你他妈的当初发言没漏了那句“陕北人民从心里想念毛主席”你就成了反右积极分子,运动后能弄个主任副主任干干哩;假如……假如是想多少有多少哩,想多么好有多么好哩,可现实是怎样呢?你不仅没当上师长旅长主任副主任,倒是当上了反动派劳改犯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陈涛被我骂懵了,用盯蛇的那种眼光盯着我,直到我住口,他的嘴唇才鼓了鼓:你,你……我不吱声了。

你,你咋啦?我,我惹你了吗?……陈涛仍然盯着我。

我摇摇头。我说:老陈,对不起。

陈涛叹了口气,也不吱声了。

窝棚里的光线起了变化,由明亮变暗了。天阴了,乌云遮住了太阳。我和陈涛对对眼光,都告诉对方:要下雨了。

这现实让我们惶惑。突然一道闪光将窝棚内外照亮,雷声瞬即从天而降,这是春雷,春雷总是一鸣惊人,不同凡响,像要给人某种警示。

雷声唤醒了老龚。我和陈涛靠到他的铺边,关切地看着他。抑或是一种错觉我觉得老龚的脸一分一秒都在增大。一张本来和善可亲的脸变得很怪异很狰狞。

场部来人了吗?老龚睁开眼即问。

我和陈涛摇摇头。从一开始我们便盼着场部来人,解救我们于危难之时,但又清楚这不可能,场部不会想到沼泽地会储起这般大水,更不会想到蛇会出来作祟。

我好像看见栾管教陈管教还有于管教……老龚说。我和陈涛只是听,不做声。

雨下来了,声音很响,我和陈涛不约而同走到门口,只见雨帘将整个天地间迷蒙住,闪电起时才撕开一道缝隙,我们极担心雷电雨会激起蛇们的愤怒。静观了一会儿,没有异常动静,蛇还踞守在水边,只是暴雨将它们的队形冲得有些凌乱。

我回屋拿出水桶接雨。不论以后会出现什么局面,水解决了是个大问题。我们感到一丝欣慰。“生活总是有问题的”,这是我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我很赞同这一精辟之见。人不能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即使都解决了又会有新的问题产生。操他妈,该死该活鸟朝上,先吃饱喝足再说,我这么想。日他婆姨,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死与非。陈涛又再次与我“心往一处想”了,不一样的是我操人家他妈,他日人家婆姨。老龚没有反对的意思,默默地看着我和陈涛。我们立即行动,开始做饭。陈涛点煤油炉子,我和面,用刚接到的雨水和面有一种与上苍十分接近的感觉。呈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事实上不正是这样么?也许我们即将由脚下这块方寸尘界腾起升往宽广灿烂的天界。做饭的过程是宁静的,吃饭的过程也是宁静的。我和陈涛轮流喂老龚稀粥,老龚像吃药般往肚里吞咽。我们都清楚这“最后的晚餐”具有一种怎样的性质。雨继续下着,天完全黑了。我们点上油灯,将窝棚的门窗封死,将墙上的每一道缝隙堵死。这是做水没窝棚的准备。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让蛇们只能攀附在窝棚外部,进不到里面来。当然这仅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窝棚破败不堪,千疮百孔,蛇又是无孔不入的。我们这么做说到底是一种“尽人事”之举。后来我们就一齐倒在铺上。

喝了一点粥,老龚的精神好些了,话也多了,他问我和陈涛读没读过英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那本小说。又来了。我和陈涛苦笑笑,到这般地步这龚老夫子还谈什么外国小说,让人难以接受。我们回答了他:读过。老龚说船航行在海上没有了燃油,菲里斯·佛格便买下了那条船,拆下甲板以充做燃料,最后终于把船驶到港口。我记得这个情节,曾很为菲里斯·佛格的机智与气魄折服。老龚接着说:这个情节给了我启发,一旦水上涨到窝棚根,我们可以把窝棚拆了,造起一个木排。木排?我和陈涛眼一亮,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好办法,造起了木排,还愁从大水中出不去么?我们十分兴奋,眼前似乎现出一条金光灿灿的生命通道。但这条通道须臾间便垮塌了,老龚忽略了最可怕的现实,即蛇的存在。当木排造好了漂浮在水面上,那些该死的蛇还会谦让什么吗?它们会一拥而上抢先占领。难道人蛇能够同舟共渡?(这时我想起了老龚讲的青蛙背蝎子过河的故事)我们否定了老龚的拆屋造排的设想,有理有据老龚也无话可说。

窝棚外面的黑暗世界响着排山倒海的水声,我们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对水声充满警惕,充满了恐惧和恨意。水声像一曲挽歌,将我们的末日铿锵奏响。想想人真是可悲,不可救药,千苦万难活得如猪如狗,可一旦望见了死神,却惶惶退缩,硬是不愿舍弃这条卑贱的命。

就说我们劳改农场,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多死于病饿,也有的是逃跑被子弹击毙的,但很少有人自杀。自杀率本应最高的地方实际情况却是相反,连我们自己都感到羞愧。活下去,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大概这就是老龚所说的“冬眠”,大概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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