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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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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云:

儿家居近碧山西,懒把人间旧事题。

下隔软红尘十丈,步虚声里过前溪。

下书云:余李氏韵兰也,现为蕊珠宫校书仙子。向在人间为陆郎妻。今知陆郎在此,故来相会。陆郎无恙否?陆生见之,老泪淋浪,下沾襟袖。因问:“前许重降尘寰,今生再结姻缘。何以不践此约,岂邻媪故作此虚语乎?”箕即书曰:芙蓉城主已许余降生,特以余年二八,幼娟妹当赴夜台,然后余得缔此良姻,心所不忍也。适蕊珠仙子见余诗词,甚相契合,遂令余校理秘籍,于今四十六年矣。再临尘世,久不作此绮想。余告陆郎:世间一切皆幻,不独富贵功名,有如镜花水月,即夫妇儿女,亦同泡影露电,不久即灭。欲求长生不死者,只有修仙一着耳。以郎慧质,本自不凡,惜为欲累牵。今老矣,亦当澈悟。记取挹翠轩书箧中有锦函秘籍,俱讲养气炼形之法,学之可成地仙。郎其勿忘。余去矣。箕遂寂。生不久即逝世,不知能证正果否也。

鞠媚秋

江浙为名胜区,山水甲天下,中多隐君子。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水阔连天,树低无岸。濒湖有村曰莳鱼港,树色郁然,曲折通幽,片石孤云,皆有逸致。人家随水比屋,依山种篱。太史蔺,卜居于此,潇洒有出尘想。子纫,字畹君,一字子九。少颖慧。及长,负才不羁。尝曰:“区区之富贵功名,乃为学业累乎?为儒生者,显则铭勋金石,功震当时;隐则托迹林泉,名传后世。是亦可耳”生贫,别无长物,而室宇结颇雅。芟茅作檐,刳竹成屋,石磴精洁,花木萧疏。旁设苟寮,专命童子瀹茗,以供寒宵清话,长夜读书。窗外种梅四五株,冬来着花,霏拂琴…书案间。暇时招友小饮,山色湖光,豁人眉宇。望云树之苍茫,睹峰峦之隐现,每俯仰感慨,作不平鸣曰:“世无知己,老是乡矣。”读文君、红拂传,则曰:“世尚有闺阁女子,物色英豪,具风尘之巨眼者乎?”张筱坡先生督学江南,独赏拔之,曰:“此奇才也。”

是岁入学,急雨飘风几竟日,生曰:“蛟龙得云雨,非池中物也。”生性放诞,不合于时,而生亦不求合。侍史画倩颇狡黠,善伺生意,载酒宴游,必令挈壶以随;闲日则供扫地焚香,种花煮茗之役。

一日,紫阳书院甄别,生入城赴课。将归,途遇萧雨芗、苏芙卿、秦梦琴,以久不见生,把臂欢然,共饮黄垆,杂坐于小阑干侧。生曰:“波滑于油,山远若黛,睹兹景,不嫌饱看矣。”萧曰:“值此佳景,对斯良友,不可无诗。昔昌黎联句,着为美谭。吾辈今日何妨效颦?”苏曰:“蔺兄诗思甚捷,何必探囊觅句。今请别张汉帜,一角优劣,如诗不成,自有金谷之故例在。”秦曰:“君言良壮。然刻烛以期则太缓,击钵以催则太速。今请以半炷香成八叉韵,为不疾不徐间耳。”生曰:“然。友朋小集,雅近风流,斜阳话旧酒家楼,非今日韵事乎?”于时古渡云苍,乱流霞紫,鸦点翻红,鱼纹漾碧。萧曰:“不知谁探骊珠,压倒元白。”生曰:“惜无鞠部阿鬟来以续画壁之佳话耳。”语未毕,猛听远处音娇声细,箫管并奏。苏曰:“是笛掐筝者,聊当催诗羯鼓耳。”生曰:“何处暗香,沁人诗脾。”秦曰:“想是隔院唱家沈水甲煎,故馨欲熏衣耳。”清徐来鹦哥低唤,风送余声偷渡处,只闻“来了”二字。诸人侧耳听之,但见垂杨疏影里,微露红楼半角,亚字横排,绮窗犹掩。久之窗辟,绣帘斜卷,一垂髫女子倚风凝伫,恍惚有思,丰韵娉婷,不可一世。忽俯见隔河诸少年,即避入碧纱中。旁立小婢一人,犹掩映窗前,笑指天边雁字曰:“此非传书鸿耶?”顷亦逡巡而下。萧曰:“无意间得遇楼头美人,想是诗意所催,且可借以催诗。”秦曰:“只恐诗被美人催去耳。”时生方低徊独盼,若有所怀。苏曰:“环佩声杳矣,兄何倚朱阑而神注耶?”生曰:“才遘丽人,不觉心折。‘我见犹怜’,正使人之意也消。”秦曰:“丰神宕逸,自是身有仙骨。岂止意消,真个魂销。”萧曰:“刘郎何恨蓬山远,蓬山直咫尺耳,岂隔几万重耶?”苏曰:“蓬山虽不远,蔺兄望眼几穿矣!是妖娆儿澹远有致,半蹙春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真谢家咏絮才也。”生曰:“此刻一番清话,胜于拈韵拈髭者百倍。若再狂吟铁笛,高唱铜琵,恐文通有才尽之叹,而为由帼所笑。”众人翘首仰望,见一天明月,几占疏星;回顾楼边,灯光透隙,檐马微鸣,悄无人语。遂各别去。

生乘夜归太湖,月彩流波,露华团草,思日间所遇,如有所失,慨然曰:“天下果尚有人乎?吾始以为西子臂冷,合德唾残,飞燕香销,玉环艳褪,织锦之机旋焚,回纹之诗兰逸,良史莫续,班蔡不生,久已绝望于不栉进士、扫眉才人,而不落深闺脂粉想;今天下乃尚有人乎?吾误矣。操是念以往,无怪蛾眉为之痛心,粉黛为之减价,而欲求青眼于绿鬓,订香奁为相知,亦难矣。虽然,事出无意,似为有意,惜只见一面,未识姓氏,徒于梦寐间,依稀凭阑不语时也。”时长洲鞠苑梅,名儒宿彦也。见生文,异之,曰:“此未易才也。”询出何人手。有答曰:“是蔺生作也。”鞠曰:“是子将来所造,有何限量?金马玉堂,非异人任。”因问蔺生何如人。有与蔺生友者,曰:“生系出名门,髫龄秀发,同学皆推为畏友。然愤时嫉俗,泥涂轩冕,无意于功名矣。”鞠俯首久之,顷又问,兼及里居。答曰:“今小隐太湖之湄。”鞠喟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生者。忍令其天假之才,长以青衿老?”

翼日,鞠棹舟访生,并招致其家。谓之曰:“士子欲建不朽功,必以科名为先。自来才人恒薄视时文为不屑学,不知时文亦从古文出。以君才取青紫如拾芥,愿无自弃。”出所选课艺千篇示生,曰:“此秘■也。仆生平得力于此,不啻益智粽。”因扫绿筠轩,命生处之,朝夕论文。

鞠无子,仅一女。其母姚氏梦观音大士入室,持白菊花一枝赠之,鲜洁可爱,遂有妊;及产,异香馥郁从空际来,因名之曰菊花,字慧英,一字媚秋。既长,姿容艳丽,秀曼寡俦。教以诗文,有若夙习。兼及艺事,无不精敏,而于花卉尤工。父母珍爱若拱璧,将为觅快婿,苦不得当意者,以是将近笄年,犹未字人。鞠老自见生文,雅契重之,恒于后堂宴会,待之不啻父子。时庭中牡丹盛开,红紫缤纷,璀璨夺目,特张盛筵,招集及门诸子以赏之。即席俱有诗篇,生诗推为巨臂,合座传观。继而闺中亦有和章,诸客遂为搁笔。生见诗,知出女手,甚为爱慕,然未知其貌若何也。元旦贺岁,生请以通家礼见,女亦随母至后堂,遂得一睹芳姿。两相觌面,不禁愕然,盖即楼头所见丽人也。女见生,秋波斜睇,亦觉似曾相识,但不忆在何处遭逢耳。女嫡母曹氏,甚爱生,循世俗例,以生为寄子,得出入内厅。女自此亦不甚避生,时于绛帷执经问字;或偶吟绝句,亦出而就正于生。生间为之点窜一二字,女辄心许。生偶将女诗写于屏风,生友见之,遂流传于外。今录五章如左:

连宵疏雨又斜风,零落残花隔水红。

何处人家丝柳下,读书灯护好帘栊。

泼帘浓绿湿于云,绕榻炉烟袅篆纹。

长日深闺无个事,此中清味要君分。

鸳鸯怕绣把针停,闲对青衣倚画屏。

欲语无端又中止,防他鹦鹉隔帘听。

小庭雨过昼,又展芭蕉几尺阴。

最是黄昏人静后,一灯如豆坐宵深。

梦醒依然雨一帘,回廊弓印没纤纤。

鹊声一月檐前断,空复朝朝把镜占。

女读书处为檐香馆,回廊小院,曲折通幽,最宜消夏,女恒招生共读焉。生年虽近冠,红丝尚未定系,意中甚属于女,特无从探消息耳。与女咏吟唱和之际,时露胸臆。女亦知其意,每读《诗经》“梅”之章,辄为敷陈毛郑之旨,讽以宜遣媒妁,介绍者自有月老冰人,由氤氲使者为之主宰,一物不具则不能行,古者贞女大抵如是。

盖女于此有许之之心,而无拒之之意,隐然见之于言外矣。生前时曾谱《旗亭》《惊艳》二阕,偶为女所见,笑诘何人。生嗫嚅不能语。固询旗亭在何处,生具以实告,且曰:“当日楼畔相逢者,神情态度,犹可彷佛,今日思之,疑是卿耳。”女曰:“诚然,君眼力固不谬。此为余姨母家,与鸥乡小榭酒楼权隔一河。是时从余之婢为阿曼,今犹识君,谓君时着白袷衣,独凭阑干,翘首临风,思甚苦。是耶?非耶?”生亦笑应之。生叔湘墀为河南道监察御史,以事奉命出京,便道旋里,与鞠老为同年,昔时诗社中执骚坛牛耳者也。知生出鞠老门下,甚喜,询生何以不婚,生遂乘间为叔直陈颠末。叔曰:“此亦何害?当为汝往求,以成厥事。”使往,鞠无异说。遂择吉日纳币成礼。以太湖有风波之险,赁屋吴门为青庐焉。却扇之夕,见者尽惊其美。一对璧人,称为嘉耦。生联捷成进士,终不出仕。谓人曰:“对名花,读异书,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何必浮沈于宦海哉?”闻者服生高见为不可及云。

王莲舫

姜丽裳,字星娥,良家女子也。少居苏州葑门外之甫里村。父固名下士,家赤贫。女长,冶容丽质,皓齿明眸,独冠一时,倾其侪偶。其舅唐鸣球,精申韩之学,为幕府上宾。一见女,甚赏之,谓女父曰:“君僻处于兹,蹄涔之水,岂作波澜,欲择佳婿,亦綦难矣。不如随我至武昌,当代为觅嘉耦。”女父许之。女遂依于舅家。妗氏无所出,甚爱之。刺绣裁衣,无不悉心教导,以是女红精绝,号为“针神”,人皆疑是薛夜来再世。

女舅固为制府刑名正席,兼主奏牍,眷属寄居督署。署之东偏,有楼五楹,殊宽敞。花木萧疏,池石幽古,庭中植梅杏桃李四株,相传为数百年物,着花之时,香彻远近。入其室,窗明几净,心旷神怡。有谓楼中曾为狐仙所据,居者辄见怪异。女舅秉性耿直,殊不之信,而居处已久,并无所睹。时制军夫人方欲绣佛,适见女手制,叹其工巧绝伦,亟邀相见。既觌芳姿,倍深倾慕,即令制军言之于女舅前,欲继为螟蛉女。女舅雅不欲攀附贵人,而难却其请,遂诺焉。

女自此饰则金珠,衣则绮罗,装束之华,逾于巨室。手绣佛三十六幅,都四万余字,凡阅十有四月告竣;点画工细,波折分明,殆胜笔书,见者疑为鬼工。上之日,遐迩毕集,属官之妻,咸来贺喜,倾城士女,群往观焉,争欲一睹女容,皆啧啧叹为神仙中人。贵阀巨绅知为制军爱女,问字求姻者踵至。有黎佛眉者,大司寇之公子也。性本佻达,藉其父势焰,颇作威福,为乡里所切齿。闻女名,遽遣媒妁来,期以必成。制军转以商之女舅。女舅以齐大非偶对。制军曰:“今已为吾女矣,何害?”竟不谋而受聘焉。女闻之,虽非所乐,然口不能言也。

一日,女偶游佛寺,见游女如云,往来者如梭织。一肩舆最后至,淡妆素服,不假修饰,而风韵娉婷,似曾相识。出舆,瞥睹女,流盼数四,若讶其来之早者。顷之,兰若供伊蒲馔,住持尼妙莲肃女入别一室,而此女亦来相陪,坐近,因问姓氏。女具告之,而亦转询焉。此女自述姓王,字莲舫,小字荷娇,生长吴乡,父母俱在陆墓。己随叔氏至此,需次楚北,官为悬尉,固应官听鼓者也。女见其吐属风雅,知必识字。荷娇自言能诗,且娴八法,并吟其近作。女深爱之,约至署中,固辞。女力挽留,始允焉。自此欢若姊妹,月下花前,共相唱和。

一日,女偶作诗四绝,置于研底,为荷娇所见。曼吟一过,曰:“何忧思之深也!”女诗云:

连朝小雨黯霏微,蓦地轻寒上衣。

睡起不知春已晚,落花帘外逐人飞。

碧纱窗外月如钩,小阁疏帘惯贮愁。

独坐无人心更怯,黄昏响上空楼。

对镜无端损故姿,伤春情绪怕题诗。

绣窗无暇朝临帖,为诵金经夜睡迟。

多病工愁强自宽,不情不绪更无端。

枕函晓起偏嫌冷,却是宵来泪未干。

荷娇曰:

“观姊近日抑似重有悲者,岂以蓬户胜于侯门,荆布胜于绮罗,虽日处深闺,而无异囚鸾梏凤欤?”女曰:“非也。妹之素性,固喜淡泊而不悦繁华。今日虽处富贵,而跬步辄有约束,如行荆棘中,是以郁郁耳。”荷娇曰:“尚不止是。以妹揣之,当别有在。”因附女耳言曰:“非为姻事欤?”女泪荧然,不作一语。荷曰:“若诚以此,姊请勿虑。妹可略施小术,李代桃僵,姊亦可金蝉脱壳,从此逝矣。”女请其术。荷娇曰:“但求于从媵婢中多增一人,临时即能为力。”因于诸鬟中择一眉目姣好者,日为之施朱粉,理鬓发,以缣迫袜双趺,使之纤小。授女以符■咒语,俾习隐形之术。学之半月,始得阃奥,偕荷娇往来行走于广众之前,人多觌面不之睹。荷娇喜曰:“术已成矣。”

吉期既届,荷娇以女衣衣婢,代为装束,视之,宛然女也。谆嘱之曰:“兹为新娘往富贵家,一生吃着受用不尽。慎勿言语,以败汝事。”新人既登舆,荷娇谓女曰:“盍临妹家少住几时,然后旋归未晚也。”女从之,偕行出门,忽有双卫来迎。女不惯乘驴,逡巡却立。荷娇乃命易以骡车。迤逦数里许,始至。门第高闳,宛如世族。荷娇导女自偏堂入内室,凡历门闼数重,锦幔绣帘,异常华丽。处女于西楼,以二婢供服役,一曰露香,一曰雨香。屋后有一园,回廊小榭,曲折通幽,雾阁云窗,缥缈入画,其中颇擅花木泉石之胜。荷娇偕女日涉游览,题诗觅句,斗酒藏,藉以消遣,此乐真无以复加也。

女居数月,探闻黎家自娶后,伉俪甚相得,初不知其为赝鼎也。女因益知荷娇为非常人,求传长生久视之诀。荷娇曰:“此非可以妄授也。姊犹富贵中人,当享尘世之福。妹欲传姊以相人法,以便他日觅快婿。”爰于箧内出柳庄相经数十叶赠女,昕夕亲为指授,凡浃五旬,学始就。女欲辞归省亲,且曰:“自违高堂色笑,已三阅寒暑矣。中心思慕,急于言旋。惟是事似涉怪异,故里恐不可居,妹将何以教我?”荷娇曰:“以妹卜之,姊姻事当在北方,盍往山东暂借一廛何如?”探怀出一镜畀女,晶莹透澈,光鉴毫发,面纹历历可数。曰:“以此相天下士,当无遁形矣。姊其宝之。”女归,为父母备述颠末,深为叹诧。

先是,女舅书来,里中戚串知女已有所归,群至贺喜。至此女回,乃以归宁掩其迹焉。女之姨母嫁于济南士人,亦阀阅世家,因往依之。居无何,忽传有会匪之警,势其猖獗,连陷数邑,逼近城垣,城中为之戒严,募勇团丁,力筹守御,居民迁徙一空。女与姨氏亦仓皇出走,中途忽相失。于时援兵骤至,误以为贼也,群窜山谷间。女弱足伶仃,艰于登涉,攀藤附葛,气力殆尽,忽一失手,坠于崖下,自分必死,幸葛藤纠缠,由渐而堕及地,落叶厚藉尺许,得以无伤。女骇极而悲,失声痛哭。忽闻背后有人云:“抑何啼声之惨也?”其音甚稔。回顾视之,则莲舫也。彼此执手慰藉,喜极涕零。女诘其何以在此,“岂梦中相逢耶?”莲舫曰:“早知姊有是难,故来相救。贼乱不久即平,不足虑也。顾此间非驻足地,盍往妹别墅暂憩?”因携女手同行,峰回路转,即睹茅屋四五家,曲涧小桥,泉声聒耳。西偏有门,榜曰“绮园”,莲舫指谓女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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