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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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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愿意这时我能哭出来,抱着他哭,但眼泪只能噙在眼里,我只好又笑了。他听见明天我要上山时,显出的那惊诧和嗟叹,很安慰到我,于是我真的笑了。他见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紧紧的,紧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说:“你笑!你笑!”
这痛,是我从未有过的舒适,好象心里也正锥下去一个什么东西,我很想倒向他的手腕,而这时苇弟却来了。
苇弟知道我恨他来,他偏不走。我向凌吉士使眼色,我说:“这点钟有课吧?”于是我送凌吉士出来。他问我明早什么时候走,我告他;问他还来不来呢,他说回头便来;于是我望着他快乐了,我忘了他是怎样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这时他在我的眼里,是一个传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个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从我赶走苇弟到这时已整整五个钟头了。在这五点钟里,我应怎样才想得出一个恰合的名字来称呼它?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这小房子里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门缝边瞧,但是——他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不来了,于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这样凄凉,北京城就没有一个人陪我一哭吗?是的,我应该离开这冷酷的北京,为什么我要舍不得这板床,这油腻的书桌,这三条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们不会再腻烦莎菲的病。为了朋友们轻快舒适,莎菲便为朋友们死在西山也是该的!但如此让莎菲一人看不着一点热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来莎菲便不死,也不会有损害或激动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么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贪心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满足于那些眉目间的同情了吗?……
关于朋友,我不说了。我知道永世也不会使莎菲感到满足这人间的友谊的!
但我能满足些什么呢?凌吉士答应来,而这时已晚上九点了。纵是他来了,我会很快乐吗?他会给我所需要的吗?……
想起他不来,我又该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从前,我懂得对付哪一种男人应用哪一种态度,而现在反蠢了。当我问他还来不来时,我怎能显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个漂亮人面前是不应老实,让人瞧不起……但我爱他,为什么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爱吗?并且我觉得只要于人无损,便吻人一百下,为什么便不可以被准许呢?
他既答应来,而又失信,显见得是在戏弄我。朋友,留点好意在莎菲走时,总不至于是一种损失吧。
今夜我简直狂了。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象一盆火在心里燃烧。我想把什么东西都摔破,又想冒着夜气在外面乱跑,我无法制止我狂热的感情的激荡,我躺在这热情的针毡上,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声,感到浑身的灼热……为什么我不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种渺茫的无意义的希望到来!哈……想到红唇,我又癫了!假使这希望是可能的话——我独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复问我自己;“爱他吗?”我更笑了。莎菲不会傻到如此地步去爱上南洋人。难道因了我不承认我的爱,便不可以被人准许做一点儿于人无损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来,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点半了!
九点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时
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们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长远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在这本日记里,与其说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记录,不如直接算为莎菲眼泪的每一个点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觉得更切实。然而这本日记现在要收束了,因为莎菲已无需乎此——
用眼泪来泄愤和安慰,这原因是对于一切都觉得无意识,流泪更是这无意识的极深的表白。可是在这最后一页的日记上,莎菲应该用快乐的心情来庆祝,她从最大的失望中,蓦然得到了满足,这满足似乎要使人快乐得死才对。但是我,我只从那满足中感到胜利,从这胜利中得到凄凉,而更深的认识我自己的可怜处,可笑处,因此把我这几月来所萦萦于梦想的一点“美”反缥缈了,——这个美便是那高个儿的丰仪!
我应该怎样来解释呢?一个完全癫狂于男人仪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会爱他,这不会爱,很容易说明,就是在他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卑丑的灵魂!可是我又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没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义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拢来,密密的,那我的身体就从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其实,单单能获得骑士般的那人儿的温柔的一抚摩,随便他的手尖触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牺牲一切,我也肯。
我应当发癫,因为这些幻想中的异迹,梦似的,终于毫无困难的都给我得到了。但是从这中间,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吗?不啊!
当他——凌吉士——晚间十点钟来到时候,开始向我嗫嚅地表白,说他是如何的在想我……还使我心动过好几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烧的眼睛,我就害怕了。于是从他那卑劣的思想中发出的更丑的誓语,又振起我的自尊心!假使他把这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去对别个女人说,一定是很动听的,可以得一个所谓的爱的心吧。但他却向我,就由这些话语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远了。唉,可怜的男子!神既然赋与你这样的一副美形,却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样一个毫不相称的灵魂放到你人生的顶上!你以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
“你,在我面前,是显得多么可怜的一个男子啊!”我真要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样把眼光镇住我脸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烧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限于肉感的满足,那末他倒可以用他的色来摧残我的心;但他却哭声地向我说:“莎菲,你信我,我是不会负你的!”啊,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在他面前的这女人,是用如何的轻蔑去可怜他的这些做作,这些话!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他也知道爱,会爱我,这只是近于开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两只灼闪的眼睛,不正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浅薄的需要,别的一切都不知道吗?
“喂,聪明一点,走开吧,韩家潭那个地方才是你寻乐的场所!”我既然认清他,我就应该这样说,教这个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滚出去。然而,虽说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当他大胆的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我时,我竟又忘了一切,我临时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骄傲,我完全被那仅有的一副好丰仪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紧些!多抱我一会儿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时还有一点自制力,我该会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东西,而把他象一块石头般,丢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么言语或心情来痛悔?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静静默默地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象别的女人一样晕倒在她那爱人的臂膀里!我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他也许忽略了我的眼泪,以为他的嘴唇给我如何的温软,如何的嫩腻,把我的心融醉到发迷的状态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着,继续说了许多所谓爱情表白的肉麻话。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处暴露得无余呢?”我真这样的又可怜起他来。
我说:“不要乱想吧,说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听着,谁知道他对于这话是得到怎样的感触?他又吻我,但我躲开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决心了,因为这时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脑力,我要他走,他带点抱怨颜色,缠着我。我想“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劲呢?”他直挨到夜十二点半钟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适间的事情。我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总之,我是给我自己糟踏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的天,这有什么法子去报复而偿还一切的损失?
好在在这宇宙间,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费得尽够了,那末因这一番经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个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中又兴奋起来,我狂笑的怜惜自己:“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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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捺鞋帮。不时扭转着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推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钻聚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便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了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捺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转过来,露出一副粘腻的,又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一种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而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只好又重新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在这晚上还要布置第二天的第一行政村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的被准许回家。区党委的副书记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他的唯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生产,而他的老婆是只能烧烧三顿饭的一个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烧的饭香些么?”他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五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会被别人善意的拿来取笑着。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那发育的很好的清子。长的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着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起,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年龄,是应该嫁人的了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妈的,他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锭青色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都也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比较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还让土地荒着。二十天来,为着这乡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垧等着他去种的土地,而且一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的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迷胡,他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着他的牛都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离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他仍旧走的很快。而思绪也很快的转着。他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有丛林的地带去而遇见豹的危险故事。他也曾离开过这里,挟着一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那时他才廿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在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的一岁的儿子,和什么地方是安睡着他四岁女儿的尸体,无论在怎样的深夜他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们在这沟里简直只能在夜晚才能动作。那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树边的么?那时他正在赤卫队。他自从做了指导员以来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一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着这个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和工作的繁难弄得头昏了的他,因此他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说还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但却实在是并不讨厌的。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很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来望他。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总带着一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一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处。他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爱它,只要他看见那堆在张家窑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他常常还以为骄傲的是在这只有二十家人家中却有廿八个是更亲密的同志,共产党的党员。
当他走上那宽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几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记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这个问题。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而在平日闲空时曾幻想过的一条小牛,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却是喜欢跳蹦的那影子倒完全没有了。他急急的便爬到了家,朝着关牛的地方奔去。
我在霞村的时候
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邻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了,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修养,趁这机会整理一下近三月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应了他到离三十里地的霞村去住两个星期。
我没有骑马去,同走的是宣传科的一位女同志,她大约有些工作,但她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精神也不大好,我们上午就出发,可是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才到达目的地。
远远看这村子,也同其他的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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