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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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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权向金丽容道:“今日请大嫂过来,特有一言相商。我夫妇蒙干兄不弃,同居多载,但想大嫂当日高堂广厦,宽敞惯了,如今我家住在这边,反僭了大半房子,累大嫂自己倒剩这几间后屋,谅来窄狭,如何住得?虽大嫂未必憎嫌,在愚夫妇甚觉过意不去。近日我将数百金买得一所宽大房子,我家欲待搬开去住,奈此间已竖了这几根旗杆,离他却似不便。方才愚夫妇在此商量,莫若反请大嫂搬在这宅里居住,我家竟通了后门,彼此宽展,未知可否?”丽容道:“陈爷怎说这话!向来我丈夫在家,尚且将就过了,如今单身幼子,正宜收敛,何敢反居大宅?况且此处系父遗之产,断难轻弃,再不消费你清心。”
陈与权道:“还有一说。昨日有个堪舆家来,我乘便叫他看看住居风水,那堪舆先生说这房子,截了后路,气脉不通,不惟科名蹭跋,抑且艰于子息。将来正欲上京会试,功名之事,到还小可,因想子息事大,岂不闻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读书人关系名教,岂可不早为图维,以慰先灵于地下!况堪舆先生又看大嫂住的这几进后屋,也甚是不吉。说既系向北出入,便与这旗杆风水有碍,后为玄武,岂可高煞相冲,连年干兄这些官非刑祸,都从此起。况今年又是玄武用事,若不早迁,定还要伤损人口。愚夫妇听说得利害,故此图这地步,与大嫂趋吉避凶。那风水不是儿戏的事,毕竟不可强执,万一果应其言,悔之晚矣!”
丽容道:“只是丈夫不在家中,应该谨慎才是,怎好移家避地,轻弃祖居?”陈与权道:“迁徙亦人家常事,况也离此不远,干兄纵不在家,我夫妇也可时常照顾,难道怕别人欺负不成?”丽容道:“既如此说,不得不遵从台命。但可怜孤儿少妇,举目无亲,凡事须仗陈爷照拂,我母子方有一分依赖。”陈与权道:“我两家就如骨肉一般,朝夕可以相见,何消虑得?”
当下就留金丽容吃了便饭,把轿子抬送回家,陈与权见金丽容已出了口,满心快活,忙与他择了一个迁居日子。到得临期,唤了十来个粗使人到干家扛抬家伙。丽容没奈何,只得凭他做主。搬运了数日,方才进房,陈与权举家相送,好不热闹。邻人都送礼称贺,陈与权替他治酒相酬,乔氏也陪在新宅内住数日才去。丽容见这房子果然宽大,亭台花木,件件可观,反比自家房子华藻好些,心里也还稍慰。有诗云:
居以安为胜,何须乔木迁。
犬猫还恋主,燕雀不移檐。
斗室安云陋,高堂未适恬。
如何弃恒产,空受别人嫌。
金丽容恰好住了两个月,一日丫头领干浚郊在厅上闲玩,忽见有个肥头大脑、方巾阔服的人,挺起肚子,踱到厅上坐下,跟着三四个家人,都站在槅子旁边。那戴巾的说道:“你家住在我房子里已是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出屋?”丫头听见说得诧异,也不敢回答,便领了干浚郊飞的奔了进去,报与主母得知。
丽容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出来,走到屏风后边。这几个家人见有正经的出来,便说道:“我们是城里孙老爹家来催房子的,老爹亲在这里。”那孙老爹也便立起身来,望里头作了个揖。丽容便问道:“孙老爹光降寒门,不知有何台命?”孙老爹道:“奶奶们是陈爷亲戚,本不该惊动,只因舍下这房子要将来转售与人,故此敢来催促,况陈爷起初原说暂住一月,如今已是两月多了,只得来与奶奶说声,在这几日内,就出还了我才好。”丽容道:“好奇怪!那房子是陈举人买的,孙老爹怎说是你家之物?”孙老爹道:“这也奇了!奶奶住在里头,原来尚不知这所房子是谁家的么?”
丽容道:“那仁寿村陈举人的宅子,便是舍下祖居,向来划一半与陈举人住着,为那陈举人被堪舆先生说了风水不利,要通前至后,归并一家,联络气脉,故又买了这所房子。原打算自己搬来,只因旧宅里竖了旗杆,不便迁徙,故此他倒一总住了我家的屋,倒叫我搬到这里居住,是彼此递换的。若是别人的产业,不曾用价交易,如何搬得进来?孙老爹这话教我甚是不解。”
孙老爹见这般说,也大骇道:“这那里说起?陈举人向来与我曾有一面之交,也不知他做人好歹。前日偶然会着,说要寻一所好些的房子,暂赁一个月,与亲戚作寓。我因在相知间,便说有一所房子,就在尊居不远,现今空着,要等个主儿卖他。若有令亲要借来作寓,怎好要银子雇赁,听凭搬来便了。只是果然一个月出还便好,若要久住,恐怕妨了我寻售的门路,便不敢应承。那陈举人就说:‘真个只借一月,一日也不多住的。’为此我欣然就借与他,并不曾要他一厘银子。如今住了两月,尚不肯还,倒说是陈家的房子,难道这陈举人如此脱骗,要扎人的火囤么?我这产业,现有原中原主,当官印契,便到皇帝面前,也拿得出来。今日到此催屋,反说这般混话,终不然倒是我假冒不成?”
丽容道:“难道有这等事!那陈举人住了我房了,不信倒来哄我。孙老爹请回,待我问明白了,自然有个料理。若是府上房子,怎么好白白住在里头。”孙老爹道:“不是这等说。那房子弄得不尴不尬,我心里怎放得下?况且今日许多路走出城来,难道不讨了一个的实回去?你可叫个人到陈家问问,还是他家的屋,还是??家的屋,该出还不该出还,也须与我一个分晓。”丽容道:“也说得有理。”便叫个老苍头到陈家去问。
那老苍头去不多时,就来回复道:“陈爷不在家,说是城里去了,奶奶亲自出来回我说:‘干奶奶自己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关我家甚么事,倒来问我?’”孙老爹听了道:“如今可信我的话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说这几句?”
丽容大惊道:“不信有如此怪事。那陈举人现受我家大恩,难道竟把鬼话哄我?况且把我家房子兑换,又非白要他的,为甚坏心到这个田地?”孙老爹道:“这陈举人曾受你家好处么?”丽容道:“便是他一个湖广人,与我家原非亲戚,被个表兄负心,弄到落泊,后来表兄做了广州通判,他跟到此间,隆寒雨雪,他跌死在南雄岭上,我家丈夫驮来灌活,养在家中,娶妻完聚,扶持他入泮,我丈夫几乎弄到杀身,至援例北雍,夤名乡榜,计费万金,未尝少吝。我丈夫因替他报除夙怨,杀了刘天相,几成大辟。幸朝廷怜其好义,发配山东,不惟为他倾家,抑且为他拼命。今见我丈夫远配,一所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却把别家的产业哄我,你道有这事么?”
孙老爹听到此处,舌头都伸了出来,乃大骇道:“你家如此待他,他却这等相报,便是豺狠枭獍,也无此狠恶。”丽容道:“我家却不知他如此昧心,还将所存田房产业部托他收管,倘一总坑匿不吐,怎么了得!”孙老爹道:“为甚么也托与他?今如此昧心,形迹显见,大略不肯还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还我,或是用价交易,但求早些发付。”丽容道:“这个自然。少不得我还亲自要去与他理直,或者内眷们不善说话,且看陈与权当面怎样回头。若果有此事,也不劳府上催促,只在这一月内,自然出还你家房子,并奉补租价。”孙老爹道:“这倒不消。但若奶奶要住,情愿减些价钱,买了倒好。”说罢,反欢欢喜喜同着小厮出门去了。
金丽容想道:“不信陈与权负心若此,除非乔氏不知就理,胡乱回的,或者我家老苍头耳聋昏聩,传错了话,只等我自去当面问陈与权,自有真确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数:
孤身妇,财破家倾;
负心人,惊生诈死。
未知这房子终是谁家产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 
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
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徙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地风波,不得人间巧几多。
右调《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笔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异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了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
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把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清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
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与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堪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犹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侍转身,脚已缩不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里么?”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往得两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里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特过来相问,不知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
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受照拂,何敢相欺!但这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所深知。为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之价,一时措处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算我自己搬去,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可以凑得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
丽容道:“说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现今受了脱骗,还来哄人。此间现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还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白占’两字。我偏不出还,差了甚么?”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般荣贵么?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
陈与权见揪出他的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来,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么?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仇报,可不羞死!”
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么?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大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拼得弃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
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问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匡你今日负心。”陈与权道:“我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南岭上带过来的么?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
陈与权道:“世上空手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你过得去么?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娘女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你身体还是我丈大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厮打,反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乔氏道:“万一他做出癞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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