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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荣誉-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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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米生病期间,纠对她俩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尽一切可能帮助她们。他比较瘦高,脸上总是带着笑。弘子听人说过,他家在日本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他生在美国,在上伯克利学院之前曾去日本学习。

“苔米怎么样了?”一天夜里,他问,这已是苔米生病后的第八个晚上,其他孩子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康复。武雄和礼子流着泪回家时,苔米又一次陷入昏迷。

“我不知道。”弘子叹了口气,不愿承认苔米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纠静静地坐在了弘子的身边,递过一杯茶,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

“谢谢你。”她微笑着对他说。虽然他比她大四岁,弘子还是觉得他长得很英俊,很年轻。丰的出生使她自己感到成熟了,甚至有时感到老了。

“你的小家伙,他好吗?”

“很好,感谢上帝。”想到丰,弘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她现在想得更多的是苔米,怕她出事。

萨莉也到医院来过几回,弘子和她仍然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她俩似乎不能和平相处,丰出生后更是如此。萨莉经常和那些“不不男孩”在一起玩,弘子多次批评过她,告诉她这样做使她的父母很不高兴。萨莉总是回答说弘子不是她妈妈,她和谁玩用不着她来管。萨莉已经十六岁,礼子也拿她没办法,被关到集中营对她来说是件坏事,她不愿意上学,总和那些大家都认为她不该认识的孩子混在一起,她对和女孩一起玩不感兴趣。她不参加朋友俱乐部,不参加乐队,不参加合唱队,也根本不听弘子的建议。一个月前,有一次弘子想告诉她还不到和男孩子一起出去的年龄,但萨莉用含糊其辞的话回敬她,说她至少没有愚蠢得怀上一个非法孩子。从那以后,弘子和萨莉再也没有说过话,但弘子仍然为她担心,她知道萨莉一直不高兴,在担心全家人的未来。她也并非没有发觉她父亲一直身体不好,这使她害怕。现在,苔米病得很重,她哥哥又参军走了,萨莉不知所措。她所能依靠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消失,她感到,除了一些她不应交的朋友外,她没有可依靠的人。有一次她甚至和一个年龄不大的“不不男孩”一起到医院来看苔米。

“你表妹的事很棘手。”萨莉离开后,纠和弘子谈到了她,弘子喝着茶,笑了笑。

“我婶婶说她到了反抗的年龄。肯定是这么回事。”弘子同情萨莉。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苔米,苔米已有一个小时没有动一下了。“我想我很幸运,我有了一个孩子。”但纠禁不住想到她是否幸运,集中营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没有结婚,在这样的地方生孩子,没有大夫在身边照顾,很难说是幸运。可他不敢轻率地问弘子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过丰,从孩子的长相上,他可以断定,丰的父亲是个白人。可没有人来看弘子,她似乎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们静静地坐着,谈论著各自在日本的家,突然,苔米动了一下,哭了起来,他们决定马上去找武雄和礼子。纠主动要求去家里叫他们。

他们跑着赶到医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看着女儿在痛苦中挣扎着。到了早上,苔米又深深地睡着了。可之后,她的高烧退了,这是个奇迹,谁也无法解释。她病的时间比集中营医院中的任何病人都长,但她终于活了下来,她父亲坐在床边,拉着她的小手,万分感激。她挺过了灾难,悲剧没有发生。武雄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了,弘子将他搀扶回家,礼子留在医院照看苔米。到家后,弘子将他扶上床,这时,她发现丰有点不正常。萨莉在照着丰。弘子感到他在发烧,一直哭闹不停,她想给他喂奶,而他却和往常不一样,不肯吃,她一动他,他就大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

“他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她很着急地问萨莉,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耸耸肩,说昨晚他还好好的。“你肯定吗?”她又追问。萨莉没敢正面回答,她说她以为丰睡着了,就没有仔细照看他。弘子强迫自己停止追问下去,抱起丰,跑回医院去找医生。丰刚刚四个月,还太小,要是得了脑膜炎恐怕就活不下来。

医生检查完丰后,弘子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医生说丰得了特别严重的脑膜炎,必须将他隔离,就像苔米一样。弘子一步不离地陪护着他。他的体温越来越高,大哭不止,脖子僵硬,四肢抽搐。他不肯吃奶,弘子的双乳让奶水涨得一动就痛。她抱着孩子坐着,不停地流泪,祈祷上帝能让他活下来。她还在反复地思考着是否应该把孩子已经出生的事告诉彼得,要是丰死了,而彼得还没听说他有了儿子,她该怎么向他解释?想到这儿,弘子忍受不了现实的痛苦。

礼子来了,和弘子一起一夜夜地守护着孩子。苔米已经好多了,开始吃饭,说话,玩耍,医生说,她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但可怜的丰却病情恶化,弘子不停地哭泣,一刻也不将他放到床上,她不让任何人来接替她。实在熬不住时,她就躺在他小床边地上的一个草垫子上睡一会儿。这个草垫子是有人从武雄家特意为她取来的。

“你不能这样下去,弘子,你应该回家去睡点觉。”礼子坚持说,但毫无结果,桑德拉,那个她生孩子时帮忙的老护士,也来看过他们母子,她也劝弘子回家休息,但谁也没办法让她离开孩子。

医生每天都来几次,可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没有办法扼制流行的疾病,他们只能等待不幸的发生。

纠也来过几次,他给弘子送茶,送水,有时还送来一点水果,还有一次他送来鲜花。但每次他都发现弘子是那么伤心,悲痛欲绝。她天天坐在病房里为孩子祈祷,还在心中默默地和彼得讲话。

“孩子好些了吗?”一天下午,纠从其他病房过来看她。医院外面还是热浪滚滚,尘土飞扬,集中营里怨声鼎沸。图尔湖刚刚被正式宣布为一个“隔离中心”,将有六千名“忠诚”的人将在两个月内被转移到其他集中营去,而九千名“不忠诚”分子和被认为是“高度危险”的人将被迁到这里。这意味着这儿会更加拥挤,不久就会有更加严密的保卫监视。坦克车已经开到铁丝网外面,卫兵全部被换成军人。人们看着不断加高的围栏,不断加厚的铁丝网,心里感到不满意,对自由的企盼早已不复存在,环境更加恶化。但在病房里,护理孩子的弘子对此却毫无所知。

“我想他更加严重了。”弘子悲伤地说。她抬起头来,谢绝了纠递过来的苹果。她吃不下去东西,可是为了吃奶的孩子,她不得不吃些东西。孩子偶尔能吃点奶,医生对他束手无策,弘子也一样。

“他会好的。”纠说,温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起身出去。那天夜里,她独自一人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她觉得孩子已经无法挽救。过了一会儿,纠又回来,看到弘子独自一人孤独地坐在隔离病房里,想陪陪她,可又害怕这会让她感到更加伤心,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单独照看孩子。纠有个妹妹,大约和弘子同岁,因流产,在十个月前死去,他很怀念她。这种情感使他感到他与弘子的距离更加接近。

他悄悄地挨着弘子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孩子,一句话不说。丰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为每一次呼吸而挣扎。因为害怕发生爆炸,医院没有氧气,没有送氧管,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弘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着他,在他哭闹时给他唱歌,哄他,尽可能将他保持直立。纠轻轻地用冷水擦着孩子的小脸。丰消瘦了很多,已经不再像个小佛爷了。

突然,丰在她的怀中完全停止了呼吸。开始时,他有些异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接着,他四肢僵直。弘子倒吸一口冷气,不知所措。纠马上抢过孩子,把他放到草垫子上,开始按摩他的胸膛。丰脸上青紫。纠跪下身来,进行人工呼吸,他技术姻熟。弘子也跪下身来,焦急地看着孩子。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喉头有了一点声音,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他的脸色有点恢复,睁开眼睛,他们赶紧用冷水给他擦前额,纠又出去打回一小盆水,他们给他洗澡。到了早晨,他的热终于开始消退,病情明显好转,而此时弘子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差一点就失去了孩子,是纠救了他。

“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谢你,”她用日语对他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感激之情。要是没有他,丰就会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是上帝救了他,弘子,我不过是帮了他一把。你也一样,我们只能这样做,我们都是上帝的助手。”但要是没有纠,丰肯定不能继续活在世上。“你应该回家睡一会儿,我来看他,等你回来。”弘子还是不回去,不离开儿子,她让纠回家休息。

纠在下午五点钟又与礼子回来上班。昨天夜班的护士告诉礼子昨晚上的事,礼子对纠十分感激。接完班后,纠过来看弘子,他现在对丰有着特别的感情,他高兴地看到,孩子的脸比前几天红了许多,正在冲着他母亲咯咯地笑。

“你创造了奇迹。”弘子面带着憔悴的微笑对他说。她的头发很乱,有些都贴在前额上。小病房里很热,弘子不停地用手给自己扇风。纠看出,弘子在说话时,目光中虽然充满感激和快乐的光芒,但也带着疲倦和紧张。

“你应该躺下,”他说话时像个医生,“如果你再不休息,你也会病倒的。”他是真心的,语气坚决。弘子感到一阵感激,虽然他们以前曾在一起工作过,但是在经过照顾苔米和丰后,他们已经成为好朋友。自从丰生病后,弘子一直没有见到苔米。

纠晚上再来看弘子时,他发现弘子的情况有些不好。她坐立不安。他赶紧去找礼子。

“我想弘子已经精疲力尽了,你应该让她回家,不然,她就会垮下去的。”

“有什么办法吗?用管帚把她打回家?”礼子也很劳累,但还是微笑着问他。他们正在照顾几个生病的孩子,早上还新来了一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小病人,由于害怕传染给其他人,他们将那个孩子安排到另一个楼里。“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的。”

“你是她的亲属,告诉她,让她按照你说的做。”纠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很年轻,但十分坚决。礼子摇摇头。

“你还不了解弘子,她很固执。”

“我了解,我妹妹也这样。”他伤心地说,她们在很多方面很相似,连长得都有点像。

“那我去跟她谈谈。”礼子这样说是想让他高兴一点。但当他俩回到小病房时,他们发现弘子已将上衣解开,正在很使劲地为自己扇着风,嘴里还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好像她已被高温点燃。礼子马上猜到弘子是在和彼得说话。弘子看到他们,又开始用日语跟他俩说了起来,她认为他俩是她的父母,她一直在叫着裕二的名字。礼子立即返身出去叫医生。纠用日语平静地安慰她,让她静下来。可弘子却站了起来,围着他转圈。她非常美丽,但却神志不清,她又改用英语向纠说她对不起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生了孩子。她走近他时,纠抓住了她,但弘子却滑倒在地上,马上失去了知觉。医生赶到了,看到纠正跪在她身边,用手抱着她的头。医生对弘子进行检查,诊断为脑膜炎。

这次,奇迹再也难以发生了。丰不得不断奶,他很不适应,但他至少是在恢复;而他母亲却每况愈下,从神志不清到陷入昏迷。医生给她使用了药物,她的体温却不断升高,她再也没有清醒过。一周以后,医生告诉礼子说,弘子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们已无能为力,她在昏迷中度过了一周,每人都相信她已经不能康复。但每次医生为她进行检查时,总是惊奇地发现她还和大家一样,活在世上。纠每回来看她时都伤心地摇头,失望,萨莉也哭了,很后悔她对弘子所做的事,后悔不该和她吵架。苔米极为伤心,听说弘子病了,她连饭都不想吃,礼子害怕她会再次病倒。只有婴儿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弘子似乎已经死去,她的体重在急剧减轻,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纠一直在看护她。两周来,他一直干两份工作,只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他还不太了解她,但他不想让她和妹妹一样死去。

“求你了,弘子,”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小声地说,“求你了,为了丰。”他不敢说“为我”,因为这样太冒昧。终于,一天夜里,她动了一下,然后开始低声说起梦话,她在呼唤彼得,然后,又哭了起来,叫着孩子,“太艰难了……”她不停地重复,“我受不住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但纠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理解,他握住弘子火烫的手。

“孩子很好,弘子,他很好,他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他爱上了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女人,开始时,仅因为她长得很像妹妹。他们都是那么孤独,那么迷茫,那么疲劳。纠讨厌战争,但他恨自己不能参军,他厌恶那些“不不男孩”的抱怨和闹事,也不喜欢人们批评那些孩子。他最大的不满是:他被一个他所热爱的国家关在铁丝网里面。弘子更不应该被关在这里,谁都不应该,可他们没有办法,这时,是弘子给了他生活的希望。在生病前,她是那么纯洁,活泼,充满生命的活力,他差点失去她。“弘子,”他悄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在那天夜里没有再说一句话。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再来看她时,发现她的情况更加严重,他知道医生说得对,弘子快要不行了。

礼子和武雄第二天夜里都没有回家,他们请来一个佛家住持。纠回到医院上班时,看到那个佛家住持正在和他们低声交谈,他摇摇头,说他为他们难过。纠看到这个情形,他以为弘子已经死了,泪水一下子流下面颊。

桑德拉看了看他,小声说:“还没有。”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纠又回到这个病房,他想单独和弘子告别。他还不太了解她,他挽救了她的孩子,但他希望也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我为你的不幸而感到悲痛,”他伤心地说,跪在床前看着她。弘子的眼睛深陷,全身僵直,无声无息。“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我们在这儿需要阳光。”他们的确需要很多东西,她是其中之一。纠坐了起来,感到已经不能再将她召回,可过了好长时间,她却睁开眼睛,用迟钝的目光看着他,但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间彼得在不在。“他不在,弘子……”弘子似乎听懂了,又闭上了眼睛,他想阻止她,害怕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弘子,”他乞求着,“别走……回来吧。”她又睁开眼睛,目光仍旧茫然。

“彼得在哪儿?”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力多了。

“我不知道,可我们在你身边,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迷惑不解,好像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似乎知道纠想要阻止她迈向地狱之门。“丰在哪儿?”她轻轻地问。

“他在这儿,你想看看他吗?”

她点点头,纠赶快起身去抱孩子,一个护士问他想要干什么,他告诉了她。护士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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